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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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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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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五十章 东望长安

两匹从玉门关驿站精挑细选出来的河西骏马,几乎被程墨白跑废。他采用最残酷的轮换骑乘方式,人歇马不歇,沿着依稀可辨的官道,一路向东狂奔。

饿了,就着冷水啃几口硬得像石头的干馕;渴了,才小心翼翼地拧开水囊,抿一小口润润干裂的嘴唇。风沙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烈日如同熔炉炙烤着大地,但他浑然不觉。身体的疲惫和伤痛,早已被更沉重的焦虑淹没。

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张淮深信上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他的神经上:阿史那云中毒箭、西夏大军围城、莫高窟险些被炸……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幅绝望的图景,鞭策着他,让他不敢有片刻停歇。

“快!再快一点!赶到长安!”这念头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信念。

路上并不太平。他遭遇了几波小股的西夏游骑和见财起意的沙匪。程墨白牢记着巴特尔的告诫,能避则避,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精湛的骑术绕开大队人马。实在避不开的,他也不再留手,拔刀迎敌,用最狠辣、最快速的刀法解决战斗,力求在对方合围前撕开缺口,绝不停留片刻。他身上添了几道新伤,左臂被流矢擦过,后背也挨了一刀,只是草草用布条捆扎,血渗出又凝固,与尘土混在一起,结成硬块。

那个阴魂不散的郎琊,果然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紧紧跟在后面。他显然摸准了程墨白急于赶路、无心纠缠的心态,手段愈发阴险。

一次,程墨白在一处小绿洲补充饮水,刚蹲下,就看见水边躺着几只飞鸟和小动物的尸体,口鼻渗血。他心头一凛,立刻缩回了手。“在水源下毒?郎琊,你就这点出息?”他对着空旷的四周冷冷说了一句,声音沙哑却带着寒意。无人回应,只有风卷黄沙的声音,但他知道,那双阴鸷的眼睛一定在某个沙丘后面盯着。

另一次,在穿过一段峡谷时,他看到一个商人打扮的人倒在路边,抱着腿哀嚎,旁边散落着货物。“救命……好汉救命……遇了沙匪……”那人看到程墨白,呼救声更加凄惨。程墨白勒住马,目光扫过那人“受伤”的腿,裤腿上的血迹颜色鲜红得不自然,再看他身边散落的所谓“丝绸”,质地粗糙,根本不是远途商队会携带的货色。更关键是,那人的手,虽然沾了土,指甲缝却相对干净,虎口还有长期握兵器磨出的老茧。

“沙匪往哪个方向去了?”程墨白没有下马,手按在了刀柄上。

“东,往东边跑了……好汉,拉我一把……”那人伸出手。

程墨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的同伴呢?是不是就在这块巨石后面?”他话音未落,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前冲,同时腰刀出鞘,一道寒光直劈向那块巨石侧后方!

“锵!”

金铁交鸣之声炸响!一个埋伏在石后的刀手被他逼得踉跄跌出,满脸惊愕。

那“受伤”的商人也瞬间弹起,从货物底下抽出短刃。

“告诉郎琊,他的手段,我记下了!”程墨白不欲缠斗,虚晃一刀,逼退两人,策马冲出了峡谷。身后传来那两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这些伎俩更让程墨白确信,郎琊就像一条毒蛇,不急于一口咬死,而是不断骚扰、消耗,等待他精神或体力崩溃的那一刻,再发出致命一击。但他现在没时间停下来跟这条毒蛇周旋,敦煌等不起。

越往东走,地貌逐渐变化,茫茫沙海被稀稀拉拉的草甸、农田取代,人烟也渐渐稠密起来,开始出现城镇和村落。程墨白在一个小镇上用最后的散碎银子买了身干净的普通汉人衣裳,换下那身过于扎眼的、混合着回鹘风格的皮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行商或旅人。归义军的正式文书和敦煌节度使张淮深的亲笔信函成了他的通行证,沿途关卡的戍卒查验后,虽然好奇这个形单影只、满身风尘的年轻人为何持有如此重要的文件,但最终还是挥手放行。

每过一道关卡,离长安近一步,他心中的焦急就添一分。敦煌还能撑多久?围城的西夏军开始攻城了吗?阿史那云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毒解了吗?药罗葛一个人,能稳住敦煌城内惶惶的人心,能守住莫高窟吗?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经过一个多月近乎自虐的赶路,当远处地平线上,那巍峨连绵、如同巨龙脊背般横亘于天地间的城墙轮廓终于映入眼帘时,程墨白感觉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跳动起来。长时间的精神和肉体透支,让他在这一瞬间竟有些脱力,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

他死死攥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长安……终于……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沙石。

巨大的明德门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商队的驼铃,马车的轱辘声,小贩的叫卖,行人的交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程墨白的耳膜。守城的士兵仔细检查了他的文书,确认无误后,好奇地打量了这个浑身风尘、满脸疲惫、眼窝深陷却偏偏眼神灼亮如星的年轻人一眼。

“从敦煌来的?”士兵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但也仅此而已。

程墨白点了点头,喉咙干得说不出话。

“进去吧。”士兵挥了挥手,“皇城在那边。”他随手一指。

程墨白道了声谢,声音沙哑。他牵着那匹同样疲惫不堪、几乎瘦脱了形的骏马,踏入了这座传说中的帝都。

一脚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程墨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朱雀大街宽阔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纳十几辆马车并排行驶。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绸缎庄、金银铺、酒楼、茶肆……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光鲜,脸上大多带着安逸甚至慵懒的神情,孩童在街边追逐嬉笑,富家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小姐们戴着帷帽,在婢女的簇拥下轻声细语地挑选着胭脂水粉。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香料、食物和人群混合的复杂气味,是温热的,充满生机的。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被风沙、鲜血和死亡气息笼罩的敦煌,形成了巨大到令人心碎的反差。

这里繁华、热闹、安定,歌舞升平。这里的人们,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关心,在遥远的西方,有一座孤城正在血与火中苦苦挣扎,有一种传承千年的文明正面临着被彻底湮灭的危机。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独感和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却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落在沙滩上的石子,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牵着马,茫然地走在宽阔得让人心生畏惧的朱雀大街上。下一步该去哪里?皇宫在哪里?该去找哪个衙门?兵部?鸿胪寺?还是想办法直接递牌子求见皇帝?他对长安的官僚体系一无所知,张淮深的信里只说了让他来求援,却没告诉他具体该找谁,怎么找。

巨大的无助感袭来。

他在路边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摆摊卖胡饼的老人,递过去一小枚铜钱,买了个饼,然后低声询问:“老人家,请问……兵部衙门怎么走?”

老人接过钱,抬头看了他一眼。程墨白那身勉强算干净的衣裳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狼狈,脸上是被风沙长期侵蚀的粗糙痕迹,嘴唇干裂,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让老人心惊的执拗光芒。再听他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皱纹耷拉下来,叹了口气。

“又是从西边来的?”老人一边熟练地翻着胡饼,一边摇头,“唉,这两年,来长安求援的河西将士,老汉我见过不止一拨喽……去兵部衙门看看吧,在皇城东南边,顺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北,看到承天门街往东拐,再打听……”

他把热乎乎的胡饼递给程墨白,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小伙子,看你也不容易,老汉多说一句……能不能见到里面真正管事的大人,就看你的造化,和你这文书的分量了……唉,难啊……”

程墨白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他接过饼,道了谢:“多谢老人家指点。”

他按照指引,牵着马走向皇城方向。越靠近皇城,气氛越发肃穆。高墙深院,朱门紧闭,往来之人也多穿着官服或华服,步履匆匆。甲士林立,手持长戟,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兵部衙门口,守卫更是森严。高大的石狮子矗立两旁,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一条缝,仅容一人通过,门口站着四名按刀而立的卫兵,眼神锐利。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尽管这并无太大意义。他走上前,将敦煌节度使的正式公文和自己的身份文书双手递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郑重:“这位军爷,在下程墨白,受敦煌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大人所遣,有十万火急军情呈报兵部大人!”

守门的兵卒接过公文,翻看了一下封皮上的印鉴,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边关来的、毫无官身的小画师,哪怕拿着节度使的文书,在这高官云集的长安,也实在微不足道。

“在此等候,需通传。”兵卒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温度。

“有劳。”程墨白拱了拱手,退到一旁。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他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进出兵部衙门。有穿着绯色、绿色官袍的官员乘着轿子或骑马直接入内,守卫甚至还会躬身行礼;有胥吏抱着厚厚的文书卷宗小跑着进出;也有一些看起来像其他地方来的官吏,在门口等候通传,但似乎都比他要顺利一些,等待的时间也短得多。

进进出出的人,无人多看这个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门口、浑身散发着边关风尘气息的年轻人一眼。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长安这片喧嚣的海洋,激不起半点涟漪。

时间的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他仿佛能听到敦煌城墙在敌军投石机轰击下呻吟的声音,仿佛能看到阿史那云因伤痛而苍白的脸……

终于,一个穿着浅绿色官袍、看起来是个低级堂官的小吏,拿着他的公文,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在程墨白身上扫过,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程墨白?”小吏开口,声音平板。

“正是在下!”程墨白立刻上前一步。

“大人今日公务繁忙,无暇接见。你将文书留下,回去候着吧,有消息自会通知你。”小吏说着,就要转身回去。

程墨白急了,一把拦住他:“这位大人!请留步!敦煌危在旦夕!城中粮草仅够半月之用,西夏大军围城,随时可能破城!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能否通融一下,让我面见大人,哪怕只有片刻,陈说利害?归义军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啊!”

小吏被他拦住,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吵什么?急报每日都有,陇右、河西、安南……哪个不说自己十万火急?大人日理万机,自有安排轻重缓急!让你等就等着!再在此喧哗,惊扰了部堂,小心治你的罪!”

程墨白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了冰窖深处。他没想到,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到了长安,连兵部的大门都如此难进!这冰冷的衙门,这麻木不仁的官僚,就是他和他父亲,以及无数戍边将士誓死守护的朝廷吗?这就是敦煌全城军民翘首以盼的希望所在吗?

一股混杂着悲凉、荒谬和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他想起了敦煌城头那些带着期盼和绝望的眼神,想起了阿史那云将青金石项链塞给他时眼中的信任,想起了莫高窟那些在烛光下依旧宁静安详的壁画佛像……他不能倒在这里,不能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对着那小吏,也是对着那扇森严的、代表着帝国最高军事权力机构的朱红色大门,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坚定地说道:

“好。我等。”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小吏错愕的脸。

“但我不会走远。我会每天来这里等。早上衙门开门,我第一个到;晚上衙门下钥,我最后一个走。我就坐在对面那棵树下等。”

他伸手指向衙门外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

“直到哪位大人,哪位还有一丝血性、还记得大唐西域还有一座孤城在流血的大人,愿意听一听,听听敦煌的声音,听听那些快要被风沙和战火彻底湮灭的文明,发出的最后呼喊!”

说完,他不再看那小吏脸上青红交错的脸色,也不再理会周围卫兵投来的诧异目光,毅然转身,走到那棵老槐树下,直接盘膝坐了下来。他拿出水囊,拔开塞子,慢慢地喝了一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死死地盯着兵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仿佛要将它望穿。

夕阳的金辉洒落,将他孤单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那身影浸透了疲惫与风霜,却挺直着脊梁,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

他知道,在长安的斗争,看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凶险。而他,已经站在了这片新战场的最前沿,别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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