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方才那场决定敦煌命运的激烈交锋隔绝在内。程墨白独立于宫墙之外,阳光洒满全身,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救了他也救了敦煌希望的青金石,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梦境。
狂喜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皇帝最后的旨意言犹在耳,援军是派了,主将也定了,但这“暂且留在长安”……
“墨白!”
一声熟悉的呼唤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抬头,只见李博士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老脸上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兴奋的红光,官袍下摆甚至因为走得急而沾了些尘土。
“博士……”程墨白刚开口,就被李博士一把抓住手臂。
“走,快随我回去!宫里很快会有正式旨意下达,你我需早做准备!”李博士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拉着他便往翰林待诏院的方向走。
回到画院那间熟悉的厅堂,先前围观或质疑的画师们大多还未散去,此刻看程墨白的眼神已彻底不同,充满了好奇、惊叹,甚至是一丝敬畏。他们虽未亲历宫中之变,但李博士去而复返,程墨白安然归来,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李博士也顾不上与他人解释,径直将程墨白拉入内间,关上房门,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压低声音:“孩子,你今日……真是太险了!若非那于阗信物,若非你最后那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后果不堪设想!”
程墨白此刻才感觉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那是情绪极度激动和挣扎时牵拉的后果。他缓缓坐下,倒了杯早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博士,陛下让我留在长安……”这是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李博士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陛下的心思,深如渊海。他既已下旨发兵,革了郎琊的职,便是认可了你的陈情。让你留下,未必是囚禁,或许……真有他用你之处。毕竟,你对敦煌的了解,你所掌握的画技,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过,王黼那边……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郎琊在军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此番被革职拿问,必生事端。你我在长安,须得万分小心。”
程墨白默默点头,王黼那阴鸷不甘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长安,确实非安宁之地。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名内侍在画院官吏的引领下,快步走入,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旨意到!程墨白接旨!”
厅堂内外,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躬身垂首。程墨白与李博士对视一眼,立刻整理衣袍,上前跪接。
内侍展开绢帛,尖细的声音朗朗读出:
“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抚有四海,怀柔远人。敦煌郡地,乃文明交汇之枢,佛国艺术之萃。今闻西夏不仁,兵燹迫近,窟寺瑰宝,危在旦夕。朕心恻然,不忍千年道场,毁于一旦,更念西域诸国,翘首王化。特旨:成立安西文化护军,擢右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宋崇为护军使,率精骑五百,并工匠、画师、医士等百人,即日启程,星夜奔赴敦煌。其使命,首要护持莫高窟文物经卷,抢救壁画塑像,扬我大唐文德于西域,安抚藩属人心。另,敦煌画工程墨白,熟知地理,通晓画技,特命随军参赞,即刻同行,不得有误!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厅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五百精骑?百人后勤?
程墨白跪在地上,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与之前皇帝当庭宣布派浑瑊节度使率两万精骑驰援,似乎……不太一样?规模小了太多,而且使命也从“击退西夏,保全敦煌城与莫高窟”变成了更具体的“护持文物,扬大唐文德”?
李博士也是愣了片刻,但他毕竟久居官场,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轻轻碰了一下还在发愣的程墨白,低声道:“快领旨谢恩!”
程墨白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疑惑,叩首道:“草民程墨白……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将圣旨交到程墨白手中,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程画工,恭喜了。郭将军已在南衙点兵,护军一个时辰后于春明门外集结出发。您收拾一下,尽快前去汇合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程墨白拿着那卷沉甸甸的圣旨,站起身,看向李博士,眼中满是不解:“博士,这……为何是五百人?还有这‘文化护军’……”
李博士拉着他走到一边,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便是帝王权衡之术了。陛下当庭宣布派浑瑊率两万精骑,是表明态度,震慑宵小,也是给朝中主战派和支持你的人一个交代。但王黼等人代表的保守势力,其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国库、北境、将权……都是掣肘。如今郎琊被革职,已是陛下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惩戒和对敦煌的支持。直接派出大军与西夏正面冲突,风险太大。”
他指了指圣旨:“这‘安西文化护军’,就是陛下找到的折中之策。兵力不多,表明朝廷不欲与西夏大规模开战,但其使命清晰......保护文明,宣扬文德。这同样是对西域诸国的一个强烈信号:大唐没有忘记他们,仍在守护共同的文明遗产。此举,既回应了你的‘文明共护’之请,也堵住了王黼等人‘劳师远征’之口。至于敦煌城能否守住……恐怕朝廷内部,仍存有让当地守军与浑瑊节度使后续可能的支援去解决的想法。这五百文化护军,更像是一支……文明的种子,希望的星火。”
程墨白沉默了。他明白了,这就是政治。皇帝不可能因为一幅画、一番话、一件信物就压上国运。能争取到这样一支特殊的队伍,带着明确的文物保护使命前往敦煌,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也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我明白了。”程墨白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哪怕是星火,也要点燃希望!有这五百精锐和百名工匠,至少莫高窟多了一分保障!博士,我这就去准备!”
李博士看着他,眼中满是欣慰和不舍:“好孩子!快去!记住,活着到敦煌!到了那里,你的画技,你的知识,比任何刀剑都更能保护那些瑰宝!”
程墨白重重点头,不再多言。他没有什么太多行李,只有那个从不离身的油布包裹,里面是尉迟乙僧的手札和《百工谱》,以及怀中那枚青金石项链。
他辞别李博士,在众多画师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出翰林待诏院,向着南衙方向而去。
一个时辰后,春明门外。
五百骑兵已然列队完毕,人马肃静,盔甲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些士兵眼神锐利,神情剽悍,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在它们附近, 还有近百人的队伍,穿着各色工服,带着各种工具箱笼,其中有木匠、泥瓦匠,甚至还有几位背着药箱的医士,以及……两名面带忧色、显然是临时从将作监或画院抽调来的老画工。
队伍前方,一员将领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年约三旬,面容刚毅,目光如电,正是右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宋崇。他看着快步赶来的程墨白,微微颔首,声音洪亮:“你就是程墨白?本将郭昕,奉旨组建安西文化护军。上马吧,我们时间紧迫。”
他的话语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寒暄,带着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
“是,将军!”程墨白也不多话,利落地翻身骑上早已为他备好的战马。
宋崇目光扫过整个队伍,沉声下令:“出发!”
没有壮行的酒,没有喧天的鼓,这支肩负着特殊使命的队伍,在落日余晖中,沉默而坚定地踏上了西行的征程。马蹄声碎,卷起尘土,如同一道溪流,汇入通往远方的官道。
程墨白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笼罩在暮色中的长安城,巨城的轮廓巍峨依旧,但在他眼中,已少了几分最初的敬畏,多了几分复杂的体悟。在这里,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见识了权力的波诡云谲,也终于为敦煌点燃了这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星火。
他转回头,目光投向西方。那里,是漫漫长路,是未知的险阻,是烽火连天的敦煌,是等待救援的莫高窟,是那个将青金石塞入他手中的女子。
“阿史那云,坚持住,我回来了。”他在心中默念,握紧了缰绳,眼神如同身边的骑兵一样坚定。
星火已燃,只待归程。
然而,就在队伍消失在官道尽头不久,春明门旁的望楼阴影下,转出两个身影,目光阴冷地盯着队伍远去的方向。
其中一人低声道:“回去禀报王相公,人已经跟着宋崇走了。”
另一人哼了一声:“五百人去救敦煌?简直是笑话!不过……这样也好,路上若是出点什么‘意外’,倒也省了相公许多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身影重新没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西行的星火,刚刚启程,却不知暗处的冷箭,已然再次瞄准了它的方向。程墨白的长安之路暂告段落,但他的西域归途,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