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风沙裹着初秋的凉意,从莫高窟的崖壁间穿过,吹得17窟外的红柳簌簌作响。阿史那云靠在洞窟冰凉的石壁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颈间那半块青金石项链 ,残片上的星纹被体温焐得温热,可她心里却像压着块刚从鸣沙山挖出来的寒石。
“公主,人都在里头等着呢。”程墨白的声音从洞窟里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手里捧着一卷刚展开的文书,泛黄的纸页上,于阗文的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
阿史那云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洞窟。角落里站着两个身着褐色毡袍的汉子,见她进来,立刻单膝跪地,其中一人双手高举着个锦盒,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公主!属下乃于阗旧部,奉贵族之命特来敦煌, 且末城已经收复了!请您即刻随我们回国登基!”
锦盒被缓缓打开,一方四寸见方的玉玺静静躺在其中。和田玉的质地温润通透,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奶白色光泽,印面上雕刻的卷草纹与阿史那云颈间青金石的徽记如出一辙。她的呼吸猛地一滞,伸手想去触碰,指尖却在离玉玺还有半寸时停住了。
“登基?”阿史那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当年于阗城破时,我父亲可是当着我的面,把传国玉玺扔进了玉龙喀什河。这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上?”
跪地的汉子忙解释:“回公主,那是先王的障眼法!真正的玉玺一直由王室暗卫保管,这些年我们潜伏在且末,就是等着复国的时机。如今西夏主力被归义军打垮,正是重振于阗的最好时候!”
另一个汉子也跟着附和:“您是于阗唯一的正统血脉,只要您回去,各地旧部都会响应!再加上敦煌的助力,咱们定能恢复当年于阗的荣光!”
“敦煌的助力?”阿史那云转头看向程墨白,眼神复杂,“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三个月前刚答应张节度使,要留在敦煌修复壁画。那些被风沙侵蚀的洞窟,那些快要褪色的飞天,我不能丢下不管。”
“修复壁画哪有复国重要!”先前说话的汉子急了,“公主,您可是于阗的公主啊!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先王的基业就此湮灭吗?”
“湮灭?”阿史那云攥紧了颈间的青金石,“当年于阗灭国,难道仅仅是因为兵力不足?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失传的技艺、断代的文字、被焚毁的经卷,才是真正让于阗走向消亡的根源!”
争执间,洞窟的布帘被轻轻掀开,哑徒端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他看到锦盒里的玉玺,眼睛猛地睁大,放下油灯就快步走到阿史那云面前,焦急地比划着双手 ,先是指着玉玺,又指着洞窟壁上的壁画,最后做出一个“断裂”的手势,眼眶渐渐红了。
阿史那云看懂了他的意思。哑徒也是于阗王室遗孤,当年亲眼看着宫廷画师被西夏兵屠杀,那些没来得及完工的壁画成了永远的遗憾。他是在提醒她,若为了复国而放弃敦煌的壁画,于阗的文化终将彻底断层。
程墨白适时地将手中的文书递到阿史那云面前:“这是郎茂才昨天刚整理出来的,公元912年于阗王与归义军节度使的盟书。你看这里......” 他指着文书上的一行于阗文,“‘敦煌存,则于阗文化存;丝路通,则两国共荣’。当年于阗王为了让画师来敦煌学画,特意送了整整十车青金石过来,那些颜料现在还藏在莫高窟的地窖里。”
阿史那云的目光落在文书上,指尖顺着那些古老的文字慢慢划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模样,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抓着她的胳膊,反复叮嘱:“云儿,记住,守护文明比复国更重要。于阗的根不在王城,而在那些壁画、经卷和技艺里。”
“我不能跟你们回去。”阿史那云突然开口,语气异常坚定。两个于阗使者愣了一下,刚要反驳,就被她抬手打断,“但我可以帮你们重振于阗,不是以国王的身份,而是以敦煌盟友的身份。”
她拿起锦盒里的玉玺,轻轻放在使者面前:“这枚玉玺你们带回且末,告诉各位贵族,于阗要想真正复兴,首先要做的是恢复文化传承。敦煌有最好的画师和工匠,你们可以派年轻人来学习;而于阗盛产的青金石,正是修复壁画急需的颜料。我们可以结盟,共同守护这条丝路。”
“结盟?”使者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没有您回去主持大局,那些分散的旧部恐怕难以信服啊。”
阿史那云解下颈间的青金石项链,将那半块残片递过去:“你们看这上面的星图,北斗七星绕着紫微右垣,这是于阗的‘北斗护国’信仰,也是敦煌壁画里常见的星象。把这个带回去,就说是我阿史那云的承诺:只要于阗能守护好自己的文化,敦煌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其中一个使者接过残片,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又看了看玉玺上的徽记,终于点了点头:“既然公主已有决断,属下便按您的吩咐去办。只是若有一日于阗需要您,还请公主不要推辞。”
“只要于阗的文化还在,我就永远是于阗的女儿。”阿史那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使者收好玉玺和残片,再次向阿史那云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洞窟。洞窟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跳动的滋滋声。哑徒走到阿史那云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帕子。
“谢谢你。”阿史那云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刚才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程墨白摇了摇头:“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当年于阗王宁愿把画师送到敦煌,也不愿让他们跟着王室流亡,就是怕文化断代。你现在的决定,和先王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指着洞窟壁上那幅于阗画师绘制的《飞天图》:“你看这些飘带的线条,还有用青金石勾勒的衣纹,只有于阗的画师能画出这样的神韵。若是没有敦煌的保存,这些东西早就没了。”
阿史那云抬头看向壁画,月光透过洞窟的窗棂洒在画上,那些飞天仿佛活了过来,衣袂飘飘,栩栩如生。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为了保护一幅即将坍塌的壁画,她亲自带着商队挡住了滚落的山石,当时程墨白还笑她疯了,说一幅壁画不值得这么拼命。
“值得。”阿史那云轻声说,“只要这些东西能留下来,做什么都值得。”
就在这时,洞窟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郎茂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刚破译出来的文书:“程都头,阿史那姑娘,不好了!我们在整理于阗文书的时候,发现了一份西夏密信,他们根本没打算放弃丝路,而是在且末以西集结了残部,准备偷袭敦煌!”
阿史那云的心猛地一沉,刚放下的那块石头又提了起来。她看向程墨白,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凝重。程墨白立刻转身拿起放在角落里的横刀:“我马上禀报张节度使,让归义军做好准备。”
“等等。”阿史那云叫住他,“使者刚离开敦煌,说不定西夏的人已经盯上他们了。我们得派人去保护他们,不能让玉玺和盟书落到西夏手里。”
程墨白点了点头:“我让哑徒带着一队亲兵去追,他熟悉于阗的地形,一定能追上使者。”
哑徒立刻站直身体,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转身就要往外走。阿史那云突然叫住他,把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递给他:“这个你带上,若是遇到于阗的旧部,他们看到这个就会相信你。”
哑徒接过玉佩,郑重地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洞窟。洞窟里再次安静下来,阿史那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五味杂陈。她刚做出留在敦煌的决定,就遇到了这样的危机,仿佛是命运给她的又一个考验。
“别担心,有归义军在,西夏翻不了天。”程墨白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敦煌,是担心于阗的那些旧部。他们刚收复且末,根基未稳,若是被西夏偷袭,恐怕会全军覆没。”
她转头看向程墨白:“我们不能只派哑徒去,我也得去。我熟悉西夏的战术,说不定能帮上忙。”
“不行!”程墨白立刻反对,“你刚做出留在敦煌的决定,怎么能再去冒险?而且张节度使也不会同意的。”
“我必须去。”阿史那云的语气异常坚定,“于阗和敦煌已经结盟,他们的危机就是我们的危机。若是于阗没了,敦煌也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弓箭,转身就往外走:“你不用劝我了,我意已决。若是张节度使问起,就说我去追回使者,很快就回来。”
程墨白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横刀快步跟了上去:“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刚走出洞窟,就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扬起一阵尘土,隐约能听到马蹄声。阿史那云眯起眼睛,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看来我们不用追了,他们已经来了。”
程墨白握紧了手里的横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管来的是谁,今天都别想离开敦煌。”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在风沙中显得格外挺拔。阿史那云知道,这场仗不仅关乎于阗和敦煌的安危,更关乎丝路文明的传承。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弓箭,瞄准了远处越来越近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