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程墨白站在敦煌城头,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摩挲着腰间那支狼毫笔,笔杆上裹着的麻布都磨出了毛边,这是他爹留给他的,当年在 17 窟画《药师经变》时,这支笔蘸着金粉勾勒过佛前的灯盏。
“师父,你看那边。”哑徒拽了拽他的袖子,手指向远处的三危山。
夜色里的山峦像头伏着的巨兽,山脚下的火把连成了片,正往城墙这边爬。程墨白眯起眼,吐了口白气:“比预计的早了三天,李元昊这老东西倒是急。”
哑徒赶紧摆手,又指了指东边的城墙,手语打得飞快,他是说东边守军本就少,调兵过来怕是撑不住。
“我知道东边弱。”程墨白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但西夏人的主力全在这儿,不把他们打疼了,咱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从怀里掏出块胡饼,塞到少年手里,“赶紧吃,等会儿有的忙。”
哑徒咬着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程墨白的左手。那只手上缠着布条,渗出血迹来 ,昨天修补城墙时,旧伤被冻裂了。
“看什么?”程墨白把他的脑袋扭向敌军方向,“等打赢了,我教你调治冻疮的药膏方子,比城里药铺卖的管用十倍。”
少年用力点头,突然从背后摸出把弯刀,在火把下晃了晃。这刀是上个月他生辰时程墨白给的,当时师父说:“十六了,该有把像样的家伙。”
“别显摆了,”程墨白笑了笑,“等会儿真砍到敌人,别吓得手软就行。”
哑徒急得直跺脚,把刀鞘往城砖上磕得邦邦响,意思是自己肯定行。
正说着,远处传来号角声,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里发紧。西夏军阵开始往前挪,黑压压的人头在雪地里蠕动,看着就像翻涌的潮水。
“都给我稳住!”程墨白扯开嗓子喊,“弓箭手上垛口,没我的命令不准放箭!”
他沿着城墙往前走,每过一处就拍拍士兵的肩膀。走到中段时,看见三个新兵挤在一块儿,脸色比雪还白,手里的长矛抖得跟筛糠似的。
“第一次上战场?”程墨白蹲下来,这仨小子也就十七八岁,下巴上还没长胡子。
其中一个瘦高个点点头,声音发颤:“程将军,咱们…… 咱们能守住吗?”
程墨白没说话,解下腰间的颜料囊。他掏出画笔,蘸了点归义青,就在斑驳的城砖上画起来。他的左手不方便使劲,全靠右手手腕发力,可笔尖照样稳得很,三两下就画出个飞天的轮廓。
“看见没?” 他指着画,“这是莫高窟里的飞天,当年吐蕃人来的时候,她们就在这儿看着呢。”他又蘸了点朱砂,给飞天点上眼睛,“只要咱们守住了,她们就能一直看着敦煌好好的。”
瘦高个愣了愣:“将军,您还会画画?”
“我是画医," 程墨白把笔收起来,“画是用来记东西的,医是用来救人的,现在嘛...” 他抄起旁边的长枪,“就得用来杀人了。”
这话糙得很,可三个新兵听着,手里的长矛不抖了。瘦高个抹了把脸:“将军放心,我们绝不当孬种!”
程墨白刚站起身,就听见西夏人的呐喊声。借着雪光能看见,他们抬着几十架云梯,正往护城河冲。那些云梯上还裹着湿牛皮,显然是防着守军放火。
“弓箭营准备!”程墨白登上箭楼,“等他们过了护城河再放!”
雪越下越大,把西夏人的脚步声都盖了些。等第一架云梯“哐当”一声搭上城墙时,程墨白才吼了句:“放箭!”
箭雨噼里啪啦地落下去,惨叫声跟着就起来了。可西夏人跟疯了似的,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有个络腮胡的西夏兵都快爬到垛口了,程墨白一长枪捅过去,正扎在他胸口。
“师父小心!”哑徒突然喊了声。
程墨白扭头,看见支冷箭直奔面门而来。他赶紧偏头,箭擦着耳朵飞过去,钉在后面的木柱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好险!”他抹了把耳朵,全是血,“你这小子,眼神倒挺尖。”
哑徒跑过来,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不由分说就往他耳朵上缠。这时候东边传来喊杀声,程墨白心里一沉 ,果然被哑徒说中了,西夏人是声东击西。
“你去东边看看!”程墨白推了他一把,“别硬拼,实在不行就放他们进来,咱们在巷子里收拾。”
哑徒却摇头,指了指城墙中段,那里的守军快顶不住了,有几个西夏兵已经翻上了城头。
“去吧去吧,”程墨白踹了他一脚,“我这儿死不了。”
少年咬咬牙,提刀冲了过去。他身形灵活,专往西夏兵的腿上砍,转眼就放倒了两个。有个西夏兵举着刀劈过来,哑徒就地一滚,从那人胯下钻过去,反手一刀划开了对方的后颈。
“好小子!”程墨白看得清楚,忍不住喝彩。
可就在这时,西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程墨白扭头,看见十几个西夏兵突破了防御,正举着火把往城楼冲,他们是想烧城门!
“拦住他们!”程墨白提枪冲过去,枪尖挑翻了第一个火把。可更多的西夏兵涌过来,他左胳膊被划了一刀,血瞬间就染红了袖子。
“将军!”瘦高个带着那两个新兵冲过来,三人背靠背组成个小阵,长矛捅得有模有样。
程墨白趁机喘了口气,正想反击,突然听见哑徒的喊声。他抬头,看见少年被三个西夏兵围在中间,肩膀上挨了一刀,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滴。
“找死!”程墨白眼睛红了,也不管身上的伤,提枪就冲过去。他的枪法带着股狠劲,枪尖专挑关节,转眼就挑断了两个西夏兵的手腕。剩下那个想跑,被程墨白一脚踹在腰上,当时就蜷在地上起不来了。
“傻站着干嘛?”程墨白扯下哑徒的腰带,死死勒住他流血的肩膀,“疼就喊出来,憋着干嘛?”
哑徒咧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水囊,往程墨白嘴里塞。浓烈的酒香涌出来,程墨白这才发现是老李头藏的烧刀子。
“你这混小子,”他灌了一大口,烈酒下肚,浑身都热起来,“等打完仗,老李头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喊:“快看!是援军!”
程墨白抬头,看见西夏军后面乱成了一锅粥。一支骑兵正从侧翼冲过来,领头的大旗上绣着个“张”字。
“是张议潮将军!”城墙上爆发出欢呼声。
西夏人被前后夹击,顿时慌了神。程墨白趁机下令:“开城门!跟我冲出去!”
守军跟打了鸡血似的,跟着他杀下城墙。哑徒也忘了疼,提着刀跟在后面,专捡落单的西夏兵砍。程墨白的枪法越来越顺,他发现自己挥枪的弧度,竟和画壁画时运笔的轨迹很像, 原来画画的功夫,竟能用到杀人上。
不知杀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西夏人跑光了,雪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兵器。程墨白靠在城墙上,累得直喘气。哑徒跑过来,手里捧着个铜印,上面刻着西夏文。
“这是……千夫长的印?”程墨白挑眉,“你小子可以啊。”
哑徒得意地笑,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一个穿着铁甲的西夏军官,脖子上有个刀伤,显然是被他砍的。
“行,”程墨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我跟老李头说,就用这印抵他的酒钱。”
这时候,张议潮带着人过来了。他勒住马,看着程墨白满身的血,哈哈大笑:“程老弟,我就知道你能守住。”
“张将军再不来,我这城墙可就真要破了。”程墨白拱了拱手,“这次多谢了。”
张议潮跳下马,从怀里掏出封信:“我可不是专门来救你的。朝廷来了旨意,说于阗那边发现了新的油井,让咱们派人去接应。”
程墨白接过信,眉头突然皱起来,信上的笔迹,看着眼熟。
“怎么了?”张议潮问。
“没什么,”程墨白把信揣进怀里,“只是觉得,这于阗的油井,来得有点巧。”
哑徒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手指向三危山的方向。雪已经停了,山坳里不知何时升起了股黑烟,看着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
程墨白的眼神沉了下来。他总觉得,这平静背后,藏着更大的麻烦。
“张将军,”他突然说,“麻烦你派人去三危山看看,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张议潮点点头,刚要下令,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星砂卫骑着快马冲过来,嘴里喊着:“将军!不好了!藏经洞那边…… 出事了!”
程墨白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城下跑。哑徒赶紧跟上,他看见师父的左手在发抖,那不是累的,是真的慌了。
藏经洞藏着的,可不只是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