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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头的风，卷着粗砺的砂石，刀子般刮过程墨白的脸。他死死攥着画笔，指节惨白，手背青筋暴凸如老树根。远处，西夏军营的炊烟在铅灰色天幕下扭曲升腾，透着邪气。
指腹反复摩挲着颜料罐上冰冷的三个字...“归义青”。这凝聚着父亲心血、混入血与神秘星砂的颜料，在残阳下泛着一层温润坚定的宝光，仿佛沉睡着守护千年文明的力量。
哑徒无声地立在他身侧，像个忠诚的影子。颈间新换的青铜铃铛随呼吸微晃，发出细碎清晰的脆响。铃缝里卡着的星砂样本，在光影中闪烁不定。每一次铃响，都像在程墨白紧绷的心弦上敲响战鼓。
“长安信使！东边沙丘，赤旗！”阿史那云的声音传来，冷静中绷着一丝弦音。她举着单筒望远镜，目光如鹰，“归义军的旗！在跳，像烧着的火！” 镜筒移向西夏军营深处，声音压得更低，寒意凛冽，“……张承嗣位置上的新家伙，在中军帐前烧文书。火很大。他知道密档送出去了。”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楼梯口传来。郎茂才被两个年轻画工架着，艰难挪上城楼。老人每步如踩刀尖，脸色灰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拿开时，帕上几点暗紫血迹触目惊心。
“墨…墨白！”郎茂才喘如破风箱，将一卷带蜡封碎屑的羊皮纸塞进程墨白颤抖的手中，“刚…刚到的密报……西夏人…要用‘血祭爆破法’！” 恐惧与愤怒充斥他的双眼，“那法子…偷自学自我们画工村！需…需要星砂阵定位！他们要炸……”
程墨白心猛地一沉，迅速展开羊皮纸。炭笔勾勒的莫高窟崖壁图上，一个个鲜红圆圈如索命符咒，精准标记在佛窟密集区,无数瑰宝的安身之所！
“畜生！”程墨白低吼，目光如电射向远处阳光下泛着奇异微光的乱葬岗...北斗坟堆。“星砂阵核心……在北斗坟堆！”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哑徒重启阵眼，就能把爆破点……引到画工村废弃的空墓区！”
哑徒毫无迟疑。他甚至没看程墨白，右手探入怀中，掏出那串铜丝重串的青金石项链。三枚碎片：中间刻着诡异星蝎符的，是阿史那云的信任；两边较小的，来自他的旧铃铛和程墨白的颜料盒，承载着一路的血泪与希望。
项链戴上颈间的刹那，一股沛然无形的能量骤然爆发！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乱葬岗方向滚来，震得城楼微颤。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沙丘上的星砂如同被赋予生命，疯狂流动、汇聚！它们无视重力，在沙地上飞速堆砌、塑形……
不过几个呼吸，“归义”两个巨大无朋的银白色大字，赫然出现在沙丘之上！每一笔都闪烁着冰冷神圣的光芒，如同上天降下的神谕，这片土地不屈的呐喊！
“成了！哑徒！成了！”阿史那云声音变调，激动指向莫高窟北侧荒山，“看！西夏人的罗盘全乱了！爆破点……被引到空墓区了！”
程墨白望去。西夏军营炸了锅！骑兵举着失灵的罗盘，像无头苍蝇冲撞践踏，怒吼惊惶乱作一团。几个爆破工兵被推搡着跌进炸药堆。溅起的火星眼看引燃导火索，却在触到散落星砂时，“嗤”一声瞬间熄灭。那些不起眼的砂砾，正无声守护着被觊觎的土地。
“就是现在！去莫高窟！”程墨白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他提起那桶“归义青”，转身朝着莫高窟发足狂奔！哑徒如影随形。阿史那云抄起琵琶刀，化作矫健身影。
城楼下，画工村幸存者严阵以待。老画工们双手紧捧研磨细腻的各色矿物颜料罐，指节发白，那是毕生心血；年轻学徒们背插狼毫画笔，眼中燃烧同仇敌忾的火焰；几个卷入浩劫的粟特商人，也扛起临时木盾，粗声打气：
“挡住流矢！”“娘的，干了！洞子里的宝贝，毁了造孽！”
“用归义青！画归义军图腾！”程墨白冲到崖壁下，毫不停顿。他猛地扯开胸前衣襟，抄起画笔，毫不犹豫在自己胸口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涌出，滴落进“归义青”颜料中。
“滋！”
奇异的轻响，颜料桶冒起浓郁白烟。深邃如宝石的青，融入鲜血瞬间，变得无比鲜艳夺目，如同凝固燃烧的晚霞，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与威严！
“血……血绘？！”老画工失声惊呼，脸色剧变。这是传说中的禁忌之法，代价巨大！
程墨白没有解释。他抓起最大号提笔，赤脚攀上脚手架。迎着呼啸风沙，目光如炬，锁定崖壁巨大空白。
画笔饱蘸心血之“归义青”，重重触向冰冷石壁！
奇迹发生！
那鲜艳如血的颜料，仿佛拥有灵魂，活物般迫不及待地、深深渗入岩石每一条缝隙！流淌速度快得惊人，所过之处，图案自动生成，线条刚劲磅礴！
眨眼间，一面巨大无比的归义军飞鹰战旗，栩栩如生呈现在陡峭崖壁上！鹰眼锐利如刀，睥睨四方；羽翼丰满有力，根根翎羽清晰，在风沙呼啸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石壁，振翅高飞，用利爪尖喙宣告守护的决心！
“归义军！是归义军的战旗！！” 敦煌城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程画医！” 曹延禄姬带着伤痕累累的残兵赶到崖壁下。她华丽的新娘嫁衣早已改造成染血皮甲。腰间磨损的壁画摹本诉说着护宝艰辛。“百姓！敦煌的百姓们都来了！”
程墨白回头一瞥。只见通往城区的道路上，成千上万敦煌百姓举着熊熊火把，汇成奔腾咆哮的火焰长龙，汹涌而来！火光映照坚毅脸庞。
农妇背着熬煮好的动物胶，喊着号子；书生抱着古籍经卷；寺院沙弥扛着竹刀小铲……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片血脉之地而战！
程墨白心中滚烫。专注描绘雄鹰利爪。忽然，手腕一沉。
低头。是哑徒。
少年不知何时爬上脚手架，踮着脚尖，将一罐新调好、闪烁星砂微光的颜料高高举起。他冻裂的手掌死死攥着装满星砂样本的小布袋。脸上沾尘，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只有磐石般的坚定。
程墨白喉头一哽，用力点头接过颜料。
就在这时...
“呜...呜...呜...”苍凉颓败的号角声，从西夏军营传来。
不是进攻。是撤退。
西夏军阵前，为首将军勒住战马，死死盯着崖壁上那面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气势磅礴的飞鹰图腾，巨大阴影仿佛笼罩军营。沉默良久，他猛地拔出弯刀。
寒光一闪！“嚓！”用力割断自己华贵战袍的腰带。腰带飘落，上面狰狞的星蝎纹饰，在“归义青”神圣威严的光芒下，如同失败的耻辱烙印。
“撤兵了……西夏人……撤兵了……” 阿史那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琵琶刀“当啷”掉落岩石，发出清脆悠长的回响，宛如胜利的第一个音符。
几乎同时！
“呜...嘟嘟...！”东方，象征希望与王命的号角声，穿透沙尘，嘹亮响起！
长安信使的队伍，如金色利箭冲破最后一片沙雾！领头驿卒高举明黄“急递”令旗，在穿透云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宣告着帝国中枢的认可与驰援！
程墨白放下画笔，走下脚手架。接过驿卒恭敬递上、卷着明黄绸缎的圣旨时，手指还沾着未干的、鲜艳如血的“归义青”。那颜色，深沁指纹，如同永恒的守护印记。
圣旨展开，朱砂御笔批注清晰有力：“着程墨白为敦煌画院大学士，总理壁画修复事宜，钦此。”
“咳咳…咳咳咳……” 郎茂才看着这一幕，突然笑了。笑声引动更剧烈咳嗽，他痛苦蜷缩平息喘息。枯瘦手指颤抖指向莫高窟上层第220窟方向，声音微弱却充满尘埃落定的欣慰：“墨白……看……菩萨……菩萨的眼泪……干了……”
众人满怀敬畏望去。
220窟宝相庄严的菩萨壁画，在澄澈阳光下焕发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光彩。菩萨眼角那道曾牵动无数人心的巨大裂痕，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壁画一角崭新镌刻、力透石壁的修复题记：“大宋咸平三年，画医程墨白率众人修复于此。”
时间仿佛静止。
风停，沙落，厮杀奔逃绝望呐喊皆化尘埃。唯有这新生壁画与题记，无声诉说：所有牺牲坚持，血泪汗水，终得回报。
空灵悠远、带着异域腔调的歌声轻轻响起。是哑徒。他用西夏语，低声吟唱那首曾于危难带来慰藉的《望江南》。熟悉的曲调在洞窟间回荡，抚平心底创伤。
歌声惊起一群栖息岩缝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湛蓝天空，爪喙间似乎衔着修复散落的五彩矿物碎屑，如同撒向天空的希望种子。
阿史那云默默看着雀鸟，又低头看了看颈间。她缓缓解下那串赋予力量、见证生死的青金石项链。独自一人，脚步沉重却坚定地走向刚刚平息风暴的乱葬岗，走向天枢星坟头。
蹲下身，双手在温热沙地上挖出小坑。动作轻柔，带着不舍与解脱。将闪烁微光的项链轻轻放入沙坑，仔细掩埋。
当她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明亮，带着新生的坚定。望着远方敦煌城郭轮廓，声音清晰传入风中：“于阗王室的使命……结束了。从今天起，我就是敦煌的阿史那云。” 告别过去，承诺未来。
程墨白看着她蹲在沙丘上堆起小小坟冢的背影，父亲程秉烛的话语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清晰响起：“墨白，记住，每个画医，都是文明的守墓人。但真正的守护，不是守着冰冷坟墓，而是让文明的火种，活生生燃烧在后人心里。”
落日的熔金，将莫高窟染成壮丽神秘的琥珀色。程墨白独自站在巨大的归义飞鹰图腾下，手中紧握饱蘸“归义青”的画笔。
他深吸一口气，凝聚全身力气与信念，用最后一点珍贵如血的颜料，在崖壁最醒目的位置，一笔一划，力透千钧地写下两个承载千钧的文字...
敦煌！
风，再次呼啸，穿过千百洞窟，呜呜作响，如同亘古传来的悠扬驼铃，诉说着丝路兴衰，吟唱文明不灭的传奇。
不远处崖壁下，传来轻微有节奏的研磨声。哑徒正用父亲遗留的旧画笔，在石臼里专注搅拌新磨的石绿颜料。阳光穿过脚手架，落在他挽起袖子的手腕上，照亮那片狰狞的烧伤疤痕。此刻，疤痕在金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荣耀的勋章。
这，不仅仅是敦煌的故事。
这是文明的传奇。
程墨白转过身，目光扫过劫后余生的土地。
须发皆白的老画工，拉着满脸好奇的垂髫小儿蹲在地上，粗糙手指划过孔雀石、青金石：“娃儿，看，孔雀石磨石绿，画山水……青金石是佛头青，菩萨衣裳离不了……” 古老技艺的薪火，悄然传递。
阿史那云热情地拉着粟特商人，指着新修复的壁画局部，用生硬却热忱的汉话比划：“看，晕染，一层层，薄薄的，颜色……活了！像云霞！” 文化的交流融合，重新开始。
郎茂才的年轻学生不顾疲惫，攀上另一处受损崖壁，小心翼翼铺开拓纸，用墨包专注拓印古老经文，动作充满敬畏。知识的火种，在接力。
这一刻，程墨白心中最后一点迷茫与沉重，彻底烟消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