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敦煌的第四天,在顺利穿过玉门关后,队伍真正进入了荒无人烟的大沙海。正如程墨白所料,阿史那云并未在玉门关折返,而是以“熟悉沙海路线”为由,坚持继续护送一程。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是刺眼的湛蓝,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枯黄。连绵的沙丘如同凝固的巨浪,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偶尔能看到几丛枯死的骆驼刺,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像是垂死挣扎的鬼影。与关内尚存生机的戈壁不同,这里才是真正吞噬生命的死域。
“这鬼地方,连只蝎子都看不见。”一个年轻士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
老兵李四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省点口水。这地方我二十年前走过一次,比现在还要荒凉。”
程墨白走在队伍最前面,眯着眼打量四周。热浪扭曲着空气,远处的沙丘仿佛在水面上跳动。他的左手依旧用布带吊在胸前,但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自从进入这片纯粹的沙海,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清晰。
“水还剩多少?”程墨白回头问道。
阿史那云检查了一下骆驼背上的皮囊,眉头紧锁:“比预想的要快。照这个速度,最多再撑两天。”
哑徒在一旁比划着,指向地图上标注的下一处水源。阿史那云翻译道:“他说按照这个速度,明天傍晚能到下一处水源。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信息,现在还在不在,不好说。”
程墨白点点头:“告诉大伙,从现在开始,每人每天只配给两碗水。”
命令传下去,队伍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叹息,但没人敢抱怨。在这片死亡之海里,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奢侈。
傍晚时分,温度骤降。众人找了个背风的沙丘后面扎营。几个士兵忙着生火,其他人则检查骆驼的状况。
程墨白爬上沙丘顶端,环顾四周。夕阳将整片沙海染成血红,美得令人心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像是有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也感觉到了?”阿史那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程墨白没有回头:“从昨天开始。但每次仔细查看,都一无所获。”
“药罗葛的探马……”阿史那云蹙眉,“按约定,他们为保持隐蔽不会主动联系我们,可这种死寂……太不寻常了。”她将担忧从“探马去哪了”转变为对异常寂静的不安,更符合已知设定。
程墨白望向西方,那是他们来的方向:“两种可能:要么他们发现了什么,一直在暗中追踪,无暇他顾;要么......”
“要么他们已经遭遇不测。”阿史那云接上他的话,声音低沉。
两人沉默下来。远处,士兵们已经生起了小小的篝火,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摇曳不定。
夜里寒风刺骨,与白天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众人围坐在篝火旁,裹紧皮袄,仍然冻得直打哆嗦。
阿史那云拿出星象仪,对着夜空比划良久,脸色越来越凝重。
“看这星位,明后天必有大风沙。”她收起仪器,声音沉重,“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最好能在风沙起来前穿过这片区域。”
程墨白在心里盘算着路程:“如果连夜赶路呢?”
“太危险。夜里看不清地形,容易迷路,而且骆驼需要休息。”
程墨白点点头,不再坚持。他安排好了守夜顺序,自己主动要求值最难熬的后半夜。
士兵们很快睡去,鼾声此起彼伏。程墨白靠在一块风化的岩石后,怀抱横刀,努力驱散阵阵袭来的睡意。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在沙丘间穿梭,如同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骆驼偶尔的反刍声,成了这死寂世界中唯一令人安心的声响。
月亮慢慢爬上天顶,清冷的光辉洒在沙海上,将一切染成银白色。程墨白的眼皮越来越重,就在他几乎要睡着的瞬间,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传入耳中。
不像风吹沙动的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划过沙地。
程墨白瞬间清醒,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头。
月光下,沙丘的阴影中,几十个黑影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摸过来。他们身着暗色服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行动间配合默契,显然是一支精锐部队。眼看就要对营地形成合围!
是西夏人的“铁鹞子”!
程墨白心脏狂跳,来不及多想,猛地跳起来,大吼一声:“敌袭!抄家伙!”
沉睡的队伍瞬间被惊醒!士兵们慌乱地抓起武器。阿史那云反应最快,抄起琵琶刀就跃了起来。
但西夏人的动作更快!箭矢如同毒蛇般从黑暗中射来!瞬间就有两名归义军士兵中箭倒地!
“结阵!靠拢!”程墨白声嘶力竭地喊着,挥刀格开一支射向阿史那云的冷箭。
队伍仓促结成一个圆阵,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但西夏人人数占优,又是有备而来,攻势凶猛无比。
一个西夏士兵冲破防线,直扑程墨白。程墨白左手不便,全靠右手持刀和灵活的步伐周旋。他侧身避开直劈而来的弯刀,顺势一刀刺入对方腋下。温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身。
“妈的!药罗葛的人呢?!”阿史那云一边挥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西夏兵,一边怒骂。
程墨白心里也一沉。难道药罗葛的探马真的已经遭了毒手?
就在这时,西夏人后方突然响起一阵惨叫和混乱的厮杀声!
只见一支十来人的轻骑,如同天降神兵,从侧后方猛地突入了西夏人的队伍!他们马快刀狠,打法彪悍,瞬间就打乱了西夏人的阵脚!
是回鹘人!药罗葛的沙狐探马!他们果然在!
“杀!”程墨白精神大振,大吼一声,带着队伍趁机反冲!
西夏人没料到背后受敌,顿时阵脚大乱。两面夹击之下,虽然人数仍多,但士气已泄。
一场混战在月光下的沙海展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程墨白虽然左手不便,但刀法精准狠辣,专找敌人破绽下手。阿史那云的琵琶刀更是神出鬼没,每一次挥出都带着致命的寒光。
回鹘探马的头领是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骑术精湛,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大声用回鹘语呼喝着,带领手下左冲右突。
“巴特尔!你们死哪去了?”阿史那云用回鹘语高声喊道。
那个被叫做巴特尔的头领一边砍杀,一边回应:“公主恕罪!这帮西夏崽子太狡猾,分成了三股!我们一直在清除他们的哨探!”
程墨白无暇细听,他正面对两名西夏士兵的夹击。一人正面强攻,另一人试图绕到侧面。程墨白假装重心不稳向后跌倒,在对方扑上来的瞬间猛地翻滚,刀锋划过一人的小腿。惨叫声中,另一人的攻击已经到来,程墨白勉强举刀格挡,震得右臂发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那名西夏士兵的喉咙。程墨白回头,看见巴特尔刚刚放下弓,向他点了点头。
终于,在两面夹击下,西夏人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地向黑暗中退去。回鹘探马追出一段距离,射了几箭,便退了回来,警惕地巡视四周。
战斗结束,营地一片狼藉。篝火被踩灭,物资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阿史那云喘着粗气,走到巴特尔面前,脸上带着怒气:“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巴特尔跳下马,行了个礼,脸色凝重:“公主恕罪!我们三天前就发现了西夏人的踪迹。但他们分成了三股小队,交替前进,互相掩护。我们一直在暗中清除他们的哨探和散兵,没想到主力悄悄摸到了这里。是我们的疏忽!”
程墨白正在检查伤亡情况,心情沉重。死了两名归义军士兵,还有三人带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物资也被毁了不少,特别是水囊,好几个被箭射穿,珍贵的水流进了沙地。
“他们不会放弃的。”程墨白走到巴特尔面前,“这次失败了,下次可能会来更多人。”
巴特尔点头:“程画医说得对。我们刚才抓了个舌头,逼问出点东西。”他压低声音,“西夏人好像知道了你们要去长安,派了好几波人拦截。而且……他们似乎有个领头的,很了解敦煌和这边的地形。”
“领头的?是谁?”程墨白追问。
“不清楚,那舌头级别低,只知道是个汉人,好像以前在敦煌待过,对莫高窟很熟悉。”
汉人?对莫高窟熟悉?程墨白的心猛地一跳,一个他以为早已埋葬的名字浮上心头,张承嗣的余党?还是......其他什么人?
阿史那云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看来,麻烦才刚开始。”
巴特尔继续说道:“这个汉人似乎对你们的路线了如指掌。西夏人不是在盲目搜索,而是有明确的方向。我怀疑......”
“怀疑什么?”程墨白问。
“怀疑有人泄露了你们的行程。”巴特尔直视着程墨白的眼睛,“或者,那个领路的哑徒,真的可靠吗?”
程墨白看向正在帮忙包扎伤口的哑徒,那个沉默的老人此刻正专注地照顾伤员,手法熟练。
“我信任他。”程墨白声音平静,“如果他想害我们,有的是机会。”
巴特尔耸耸肩:“随你。但我建议改变路线。原来的路线可能已经不安全了。”
阿史那云走过来:“怎么改?”
巴特尔蹲下身,用刀在沙地上画了个简图:“我们可以转向西南,绕过死亡之海的中心区域。虽然多走两天路,但那里地形复杂,容易摆脱追踪。”
程墨白看着地图,沉思片刻:“水源呢?”
“有一处秘密水源,只有我们回鹘人知道。应该还没干涸。”巴特尔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点,“但这条路也不好走,有一段流沙区。”
“比被西夏人围歼强。”阿史那云果断道,“就按你说的办。”
简单包扎伤口,掩埋同伴后,队伍在天亮前匆匆离开了这片染血的土地。回鹘探马们没有再隐匿行踪,而是直接护卫在队伍前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茫茫沙海。
黎明时分,风开始变大,卷起细沙打在脸上生疼。阿史那云的预言成真了,风沙即将来临。
程墨白回头望去,来路已经被风沙模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熟人”,会是谁?他为什么对莫高窟如此熟悉?又为何要帮助西夏人?
无数疑问在程墨白心中盘旋。他摸了摸怀中的经卷,那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使命。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他都必须完成这个使命。
风越来越大,沙尘遮天蔽日。队伍用布蒙住口鼻,在回鹘探马的引领下,转向西南方向。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凶险莫测了。
巴特尔骑马来到程墨白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喝点吧,程画医。路还长着呢。”
程墨白接过,小心地抿了一口:“谢谢。你们损失了多少人?”
“两个兄弟。”巴特尔眼神暗了暗,“都是好小伙子。其中一个才刚结婚不久。”
程墨白沉默片刻:“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了你们。”
巴特尔摇摇头:“药罗葛首领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护公主和你的安全。回鹘人言出必行。”
程墨白看着前方阿史那云的背影:“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药罗葛如此重视她?”
巴特尔笑了笑:“公主没告诉你吗?那还是让她自己说吧。”说完,他催马向前,不再多言。
风沙越来越大,能见度不到十丈。队伍被迫慢下来,一个接一个,艰难地在沙海中前行。
程墨白拉紧面巾,眯着眼看向前方。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此刻是否正躲在某个沙丘后,等待着下一次攻击的机会?
他握紧了刀柄。无论来的是谁,他都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