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窟的甬道像条被暴晒的蛇,热醋腐蚀墙体的酸腐味混着洞窟深处渗出的潮气,在狭窄的空间里拧成股呛人的绳。程墨白举着的青铜放大镜边缘泛着绿锈,镜片里映出的壁画裂痕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手背暴起的青筋,他总说,壁画的裂痕会呼吸,每道纹路里都藏着千年的风。
此刻他的鼻尖几乎蹭到剥落的颜料层,睫毛上落着层浅灰的墙皮粉末。指尖刚触到那片蜷曲如蝉翼的朱砂,颜料便 "簌簌" 落下来,像被惊动的蝶翅。底下露出的党项族供养人画像在火把光里泛着贼光:男人头戴卷檐毡帽,帽檐缀着三颗假珍珠(真的早被西夏兵抠走了),腰间悬着蹀躞带,带銙上的鎏金早已被刮得斑驳,露出底下劣质的铅胎。最扎眼的是靴底,明明该是党项人惯穿的皮靴,却被画成了汉地士大夫的云头履,鞋尖那团云纹歪歪扭扭,活像团没揉开的面。
"看到没?" 程墨白用竹刀轻轻敲了敲画像衣角,竹刃与石壁相触的脆响在甬道里荡开,惊得头顶落下几粒沙。"衣纹褶皱里这处,是张承嗣仿归义军 ' 兰叶描 ' 时留的败笔。" 他把放大镜往那处挪了挪,"你看这顿笔,重得像要把石壁戳穿,墨色都积成疙瘩了,真正的兰叶描该像初春的新柳,起笔轻如蝉翼,收笔带点回风,哪有这么愣的?"
阿史那云蹲在通风口旁,耳朵几乎贴在石壁上。她指间的流沙正从指缝漏进葫芦里,沙粒撞击陶壁的 "沙沙" 声里,混着远处西夏军营隐约的梆子响。"刚数到第三十七瓢时,听见换防的梆子声。" 她突然抬手按住程墨白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渗进来,带着戈壁昼夜温差的凉,"现在开始算 !" 话音刚落,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听,靴底蹭沙子的声音,一步,两步...... 还有十步就到洞口了!"
洞顶的流沙层在火把光里泛着细碎的光,那是石英石特有的亮。程墨白仰头时,正看见一片云母被气流掀动,像只透明的蝶在半空打了个旋。他想起郎茂才说的:这层流沙是前朝画工特意设计的机关,每粒沙都裹着云母片,只要墙体震动超过三次,整层沙子就会像决堤的河水般砸下来,把整个甬道填成石棺。
"屏住气。" 阿史那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喉间像含着块冰。她袖管里的透骨钉正慢慢滑向掌心,钉尖淬的曼陀罗麻药在火光下泛着幽蓝,那是用西域曼陀罗的根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颜色,见血封喉倒不至于,但能让壮汉瘫软三个时辰。 哑徒突然拽住程墨白的袖口,指甲深深戳进他小臂的肉里。程墨白低头时,看见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半枚铜印嵌在壁画底层的泥灰里,龟形印钮上的蟠螭纹结着层孔雀石绿的锈,像覆了层青苔。印面 "归义军节度使印" 六个篆字边缘,凝着些暗红如漆的斑点,在火把光里泛着诡异的光。 程墨白的指尖擦过那些斑点时,突然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了缩。三年前曹延禄姬大婚那日的景象猛地撞进脑子里:红烛高烧的夜里,刺客的刀划破嫁衣时,新娘扑向案上印台的瞬间,血珠溅在铜面上的声音像雨打残荷。后来他才知道,血里的铁离子与铜锈反应,竟在印纹里长成了梅花状的结晶,那是只有新鲜人血才能养出的纹路。
"这是曹延禄姬的血印。" 他的声音发颤,指尖还残留着铜锈的涩味,"当年她被刺时,就是用这枚印按在伤口上止血...... 后来人没救活,血倒在印上结了晶。"
"别磨蹭了。" 阿史那云的耳朵还贴在石壁上,"脚步声停在洞口了,像是在听动静。"
程墨白猛地扯开腰间的颜料袋,五个釉面小瓷罐 "哐当" 滚在石台上,罐底的标签被汗水浸得发皱,分别写着 "石青"" 赭石 ""砗磲白"。"得用五色分层法。" 他抓起那罐石青,颜料里的蓝铜矿粉末在火把光里泛着金属光泽,"先拿石青填回鹘文题记,再用赭石盖住党项人的衣纹,最后用归义军的砗磲白封层 , 这样就算他们再用热醋剥,也只能剥到伪造的党项层。"
郎茂才递过羊骨调胶棒,那骨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边缘还留着他常年啃咬的齿痕。"说的轻巧。" 老人咳了两声,指节敲着膝头的羊皮文书,"P.3234 号文书里写着呢,砗磲白得陈化三年才能去燥性,咱们现在上哪找陈了三年的?"
程墨白没说话,反手抽出靴筒里的匕首。刀刃在火光里闪了下,他攥着刀尖往掌心一划,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滋啦!" 鲜血滴进砗磲白粉的瞬间,颜料突然冒起白烟,像活物般慢慢凝成膏状,原本松散的粉末竟有了瓷釉般的光泽。
"我爹修第17窟藏经洞壁画时用过这招。" 他把狼毫笔狠狠插进颜料里,笔尖瞬间吸饱了血色涂料,"人血里的铁离子能激活矿物颜料的活性,就是......" 话没说完,手腕突然被郎茂才攥住,老人的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还沾着没擦净的颜料渣。
"你爹当年就是这么咳血咳到起不了床的!" 郎茂才的声音劈了叉,"那回他为了救《法华经变》里的飞天,用了三碗血调颜料,后来每到阴雨天,肺就像被戈壁的风刮着疼!"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阿史那云突然把郎茂才拽到身后,她贴在石壁上的耳廓微微动着,"靴子声进洞了,脚步声重,像是个带刀的胖子。" 她的手往袖管里一探,三枚透骨钉已滑进掌心,"程墨白,你还有多久?"
"一炷香。" 程墨白的笔在壁画上疾走,血色砗磲白在石壁上晕开时,竟有种玉的温润,"衣纹的褶皱得顺着兰叶描的走势补,不能有半点偏差。"
洞外传来铁矛戳地的 "笃笃" 声,每一声都像敲在鼓皮上,震得甬道里的沙子簌簌往下掉。程墨白的笔尖在供养人靴底顿了顿,那云头履的纹路得补得糙些,才符合张承嗣故意留的败笔,不然反而露了马脚。
"还有五步。" 阿史那云的后背已经抵住石壁,靴跟悄悄往通风口的机关石上挪了挪, 那是她今早发现的,只要往下踩三寸,就能落下块石板挡住洞口,虽然只能挡片刻,但足够他们钻进密道。
程墨白突然把笔一收:"成了。" 他将修复好的壁画层猛地推回原位,泥层贴合时发出细微的 "咔哒" 声,像骨头归位的动静。哑徒立刻抓起一把流沙抛向墙角,沙粒落下时刚好盖住新抹的胶矾水痕迹,那些水渍在沙粒下慢慢隐去,竟看不出半点修补的痕迹。
"哐当!" 石门被踹开的瞬间,火把光照在党项族画像上,颜料表面的龟裂纹路与真迹分毫不差,连张承嗣故意留下的墨疙瘩都完美复刻。"搜!" 百夫长的刀背砸在旁边的颜料桶上,归义青颜料泼了满地,那颜料里掺着敦煌特有的蓝铜矿,西夏人拿去化验,只会追踪到莫高窟北区的矿脉,绝想不到真迹藏在三层壁画之下。 程墨白垂着手站在原地,指甲缝里还嵌着砗磲白的粉末。他看着那百夫长的目光扫过壁画,心里数着数: 一、二、三,果然,那蠢货的视线在云头履上停了停,嘴角竟露出丝得意,想来是把这败笔当成了真迹的疏漏。 "走!去下一个窟!" 百夫长的靴底碾过地上的颜料,带着股傲慢的声响离开了。石门 "吱呀" 关上的瞬间,程墨白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像层冰。
密道里的霉味混着郎茂才压抑的咳声,老人掏出手帕捂嘴时,程墨白看见那帕子上的血点已变成深紫,像撒在雪地上的葡萄籽。"金光明寺的地宫......" 郎茂才突然拽住哑徒的手腕,把油布包的密档塞进少年怀里,那布包上还留着他体温,"月食时星砂阵的磁场最强,他们要用地宫的雷火装置炸掉整个莫高窟。"
他颤抖着指向壁画角落的星象图,指尖划过天权星位置的朱砂标记, 那红点周围还留着刀刮的痕迹,显然是张承嗣的人想毁掉线索,却没刮干净。"地宫入口就在星砂阵命门正下方,雷火引信需要星砂的磁场才能启动......"
"您跟哑徒走。" 程墨白按住郎茂才的腕脉,那脉搏弱得像风中残烛,"我和阿史那云去金光明寺。"
哑徒突然跺脚,脚踝上的青铜铃铛摇得 "当当" 响,震得密道里的沙子直往下掉。他先是比划 "一起" 的手势,双手紧紧攥着程墨白的袖口,又指着程墨白掌心的伤口,那道血痕还在渗血,红得像颜料袋上父亲刻的 "心正" 二字。
"听话。" 阿史那云扯下脖子上最后一片青金石碎片,塞进少年掌心。那碎片在火把光里泛着深海般的蓝,是于阗国特有的 "佛青",只有商队的人才认得。"这玩意儿能让于阗商队带你混出西门。" 她故意把 "等你" 咬得很重,目光扫过哑徒胸口的铃铛,那是三年前程墨白给他的,说能驱邪,"我们在金光明寺等你。" 哑徒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青金石碎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最后看了程墨白一眼,转身钻进密道深处,铃铛声渐渐被流沙的轰鸣吞没。 "他不会有事的。" 阿史那云从靴筒里抽出第二把飞刀,刀身映着她眼底的血丝,"于阗商队的驼夫认得这青金石,他们欠过我阿爷的情。"
程墨白盯着第454窟主壁画,菩萨衣袂上的沥粉贴金在穿堂风里轻颤,金箔被风吹得 "沙沙" 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飞走。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支狼毫笔,笔杆上的包浆亮得像玉:"每道壁画裂痕都是文明的伤疤,画医的笔就是缝合伤口的针。" 现在这根针正插在颜料罐里,笔尖的血渍已凝成暗红色晶体,像块凝固的琥珀。
"月食还有两个时辰。" 阿史那云的琵琶刀在石壁上划出火星,刀痕里渗出细密的沙粒,"金光明寺地宫的雷火装置需要星砂引信,张承嗣那个狗东西的继任者,现在肯定在往炸药堆里埋星砂。" 她突然往洞口挪了挪,"你闻没?有硝石的味道。" 程墨白吸了吸鼻子,酸腐味里果然混着股硝烟的辛辣,像过年时放的炮仗烧完的味。"他们提前备了炸药。" 他摸出怀里的回鹘文残片,残片上的朱砂题记在火把光里泛着红光。"天寿二年,回鹘可汗之女捐资造像"。只要把这东西送到长安,就能砸穿西夏人 "敦煌自古属党项" 的鬼话,可现在......
"走。" 他把颜料袋系紧,父亲的工牌在腰间 "哐当" 撞了一下,那是块青铜牌子,正面刻着 "画医程砚秋",背面是幅微型的飞天图。密道口的流沙突然加速坠落,像无数只手在催促他们快跑,每粒沙都带着风的呼啸。
远处更夫敲起梆子,三长两短的节奏在沙地上炸开,那是敦煌城四门戒严的信号。程墨白的心沉了沉,戒严了,哑徒想混出去怕是更难了。
] 阿史那云突然拽住他胳膊:"你听,金光明寺方向......"
程墨白侧耳细听,密道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像闷雷滚过戈壁。他抬头时,正看见北边的天空炸开一团青紫色火光,那颜色不是篝火的橙红,而是火药引爆时特有的冷光,带着股金属的腥气。
"不对!" 程墨白的声音发紧,"月食还有两个时辰,星砂阵的磁场还没到最强的时候,怎么会提前炸?" 他猛地想起郎茂才给的密档插图:金光明寺地宫正对着星砂阵的天权星,月食时星砂磁场会把雷火装置变成巨型磁铁,吸聚方圆十里的金属炸药,可现在......
"他们提前动手了!" 阿史那云的刀划破夜空,刃风卷起程墨白额前的碎发,"哑徒还在去金光明寺的密道里!那条密道是通地宫的,一旦爆炸......"
她的话没说完,甬道深处突然传来机关齿轮的轰鸣,"咔啦啦" 的声响里,刚才被修复的壁画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张承嗣设下的 "沙毁" 机关被提前触发了!程墨白看着流沙如瀑布般砸落,黄澄澄的沙粒里裹着云母的亮片,像条奔腾的河。 他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最后一句话,那字迹被泪水洇得发糊:"画可修复,文明可延续,但人心若死,便再无救药。" 此刻金光明寺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而哑徒怀里的密档正被不断坠落的流沙追赶,那油布包上的血字 "敦煌者,汉之遗土也",会不会就此被埋进沙里?
"往这边!" 阿史那云突然拽着他往通风口钻,"这有条岔路,能绕到地宫后门!"
密道拐角突然传来铃铛声,"当啷!当啷!" 越来越近。程墨白猛地转身,只见哑徒浑身是沙地冲出尘雾,怀里的密档被血染透了一角,那不是他的血,是密档封皮上渗出的陈年血字,红得像刚泼上去的。
少年举起青金石碎片,碎片在火光中映出星砂阵的逆转图腾,那些原本顺时针的纹路竟变成了逆时针。他终于喊出第二个完整句子,声音被流沙的轰鸣吞没,却像惊雷炸在程墨白耳边:"钟...... 钟声响了!星砂阵......破了!"
程墨白这才听见,远处的金光明寺传来钟鸣,"当...当..." 一共九声,那是寺院遇袭时才会敲的 "警世钟"。他看着哑徒手里的青金石,突然明白过来,那碎片不是于阗的佛青,而是星砂阵的阵眼碎片,哑徒根本没去西门,他去了星砂阵的命门。 流沙还在坠落,可不知何时,坠落的速度慢了下来。程墨白抬头,看见洞顶的石英砂里,竟有几粒星砂在逆着重力往上飘,泛着细碎的银光。
"星砂阵逆转了。" 阿史那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哑徒他...... 他用青金石碎片破了阵,雷火装置吸不住炸药了。"
哑徒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脸上的沙混着泪往下淌。他指了指密档,又指了指程墨白掌心的血痕,最后指向天空...那里,月食的阴影正慢慢爬上月亮的边缘,像块被啃了一口的玉饼。
程墨白突然明白,哑徒不是哑,他只是在等一个值得开口的时刻。而此刻,第454窟的壁画在流沙中静静伫立,那些被修复的裂痕里,正渗出细密的光,像千年文明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