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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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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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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五十一章 铜门铁坎

程墨白在兵部门前那棵老槐树下,已经枯坐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他看惯了朱红大门前的车水马龙。高头大马拉着华贵的马车碾过青石板,穿着各色官袍的人影进进出出,守卫的兵卒对那些有品级的官员点头哈腰,转头对他这个坐在树下的“边城来的”则是一脸漠然,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怀里的干粮快要见底,水囊也瘪了下去。最难受的是左臂的伤口,在戈壁上只是草草包扎,连日的奔波和此刻湿冷的天气,让伤口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针在里面不停地扎。但他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里的焦灼。

敦煌还在等着他,阿史那云生死未卜,城里的粮食一天少过一天……每过去一刻,都像是在他心头剜掉一块肉。

又一个清晨,守卫换岗,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像一头巨兽苏醒,依旧对他视而不见。

一个守卫或许看他实在可怜,趁着没人注意,溜达过来,扔给他半个还温热的胡饼。

“喂,哥们儿,别傻等了。”那守卫压低声音,“看你这样子,从西边来的?不容易。但我劝你,别耗在这儿了。”

程墨白接过胡饼,道了声谢,咬了一口,干涩地咀嚼着,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对方。

守卫见他这样,叹了口气,用下巴指了指兵部大门:“里面那些大人,忙得很!每天各地送来的急报能堆满一张桌子!陇右的、安西的、还有南边不太平的……哪个不说自己十万火急?你一个……呃,你拿着节度使的文书是不假,可这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官文。”

程墨白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沙哑:“敦煌情况特殊,西夏大军围城,城破在即……”

“哎哟,我的哥哥!”守卫几乎要跺脚,声音压得更低,“这话你跟里面的大人说去,跟我说有啥用?我就是个看大门的!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才多这句嘴。这么跟你说吧,前两天你递进去的文书,我亲眼看着被送到李员外郎那儿了,知道李员外郎干嘛呢?昨儿下午就请假给他老丈人贺寿去了!你那文书,指不定还在他书案上吃灰呢!”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从程墨白的脚底窜到了头顶。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旧茧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绿色官袍、头发花白的老吏,抱着一摞卷宗,低着头从门里匆匆出来。他听到守卫的话,脚步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扫过程墨白风尘仆仆、带着伤的脸,尤其是在他那只始终不太自然的左臂上停留了片刻。

老吏皱紧了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来,对那守卫挥挥手:“去去去,站你的岗去,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子?”

守卫缩了缩脖子,赶紧溜回了门口。

老吏这才转向程墨白,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程墨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好奇,还有一丝……怀念?

“你……”老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从敦煌来?姓程?”

程墨白心中一凛,猛地站起身:“正是!在下程墨白,老先生如何得知?”

老吏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追问道:“程远……是你什么人?”

听到父亲的名字,程墨白心脏猛地一跳,语气不由得带上了急切:“正是家父!老先生认识我爹?”

“果然……这眉眼,这倔劲儿,像,真像……”老吏喃喃自语,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一些,但随即又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影。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凑近一步,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孩子,别等了。回去吧,或者……想想别的门路。”

程墨白急了:“为什么?老先生,敦煌危在旦夕!城破就在眼前!我必须见到兵部主事的大人!”

“见着了又能怎样?”老吏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无奈和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你爹当年,也是为了敦煌的军饷和修缮款项,在这长安城里奔走呼号,结果呢?耗了半年,磨穿了鞋底,求遍了能求的人,最后带着一肚子憋屈和一纸空文回去。”

他指了指那扇威严的兵部大门:“这里面,水太深了。如今朝堂上,几位相公为了是和是战,吵得不可开交。主张放弃西域、退守玉门的声音,不在少数!他们说,西域是不毛之地,劳师远征,空耗国力,不如集中力量防御北边的契丹。你敦煌一座孤城,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冰冷的字,“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程墨白像是被这四个字烫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敦煌是丝路咽喉,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堡垒!那里有数万军民在浴血奋战!还有莫高窟,那里有……”

“别跟我说莫高窟!”老吏有些粗暴地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孩子,我懂!我年轻时也跟你爹去过敦煌,见过那些壁画,知道那是好东西,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可在这里,在长安,”他用手指重重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在那些衮衮诸公的脑子里,这些东西,当不了饭吃,挡不了箭矢!他们算的是钱粮,是兵马,是政治上的得失!你拿什么去跟人家争?”

程墨白僵在原地,老吏的话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他原本以为,只要到了长安,呈上文书,陈说利害,朝廷自然会发兵救援。他从未想过,等待他的是如此冰冷的现实和赤裸裸的权衡。

“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他不甘心,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老吏看着他年轻而执拗的脸,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在此处碰得头破血流的故人。他心软了一下,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道:“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我告诉你,指望兵部按部就班地议事、调兵,等到旨意下去,敦煌的草都长三尺高了!”

“那该怎么办?”

“找能直达天听的人!或者,找那些真正在乎西域、在乎祖宗基业的‘老顽固’。”老吏快速说道,“不过,这些人,要么位高权重,你根本见不到;要么……自身难保,说话不管用。”

他拍了拍程墨白的肩膀,力道沉重:“孩子,听我一句劝,要么死心回去,和敦煌共存亡,也算全了你们程家的忠义。要么……就另辟蹊径,闹出点动静来!让有些人,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说完,老吏不再多言,抱着那摞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卷宗,佝偻着背,匆匆消失在长安城清晨繁忙的人流里。

程墨白站在原地,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父亲的旧识,兵部老吏的肺腑之言,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原来他所以为的希望之地,竟是另一座看不见的铜墙铁壁。

无足轻重。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像钝刀子割肉。

他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奔忙的方向,无人关心一个从西边来的小画师的绝望。这座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与他记忆里敦煌城头的烽火、莫高窟里的寂静,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他慢慢坐回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左臂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

就这么放弃吗?

回敦煌,和大家死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但下一刻,阿史那云将青金石项链塞给他时的眼神,张淮深写信时颤抖的笔迹,阿柴和画工村学徒们期盼的目光,还有莫高窟里那些历经千年依然宁静注视着人世的壁画……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不!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不能回去!他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来到这里,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逃走!

老吏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另辟蹊径,闹出点动静来!”

怎么闹?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画师,在这高手如云的长安城,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怀里,那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壁画修复百工谱》和尉迟乙僧手札上。

兵部走不通,是因为他们只算军事、算钱粮。如果他们不在乎敦煌的军事价值,那……文化价值呢?艺术价值呢?这些承载着千年文明,连接着大唐与西域无数邦国记忆的瑰宝,难道也一文不值吗?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兵部不理,那些掌管礼乐、文化的部门呢?宫廷画院呢?那些整日与书画打交道的文人雅士、宗室贵胄呢?他们会不会对来自敦煌、来自西域的古老艺术感兴趣?

这条路,或许更渺茫,更不合规矩,但……这可能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依旧对他紧闭的兵部大门。

“你们不在乎,总有人会在乎。”他在心里默默说道,“敦煌,等我。”

他牵起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马,转身,融入了长安城庞大的人流,朝着与兵部相反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坐以待毙,绝非程家儿郎的风格,更非敦煌画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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