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传朕旨意”的尾音仿佛还在梁柱间萦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程墨白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期待与恐惧像两条毒蛇在他体内缠绕。李博士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崔泓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然而,皇帝的目光从那张仿佛具有生命力的飞天壁画上移开,看向身旁的崔泓与侍立的大宦官时,眼中的激赏迅速被帝王的审慎取代。他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似乎在权衡每一个字的重量。
“此子所言,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这画作技艺,融合西域与中原之长,确实神妙,堪称瑰宝。”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回荡,“敦煌之事,关乎前朝文物,亦关乎本朝疆土颜面,不可不察……”
就在这决定命运的天平似乎开始倾斜的刹那,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低语。一名内侍脚步匆匆地躬身入内,径直走到御前大宦官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同时双手呈上一封密封的、带有明显军驿标记的密函。
大宦官脸色瞬间凝重,不敢有丝毫耽搁,快步走到皇帝身侧,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枢密副使王黼王相公与几位大臣已在殿外候见,言有安西紧急军务及要事,需即刻面圣。另外……此乃安西节度使郎琊,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刚刚抵达。”
“郎琊”二字如同冰锥,瞬间刺进程墨白的耳膜,让他浑身一僵,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郎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送来密奏?!
皇帝眉头紧紧蹙起,显然对这次打断极为不悦,但他深知军务紧急,尤其涉及边陲大将。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让他们先在偏殿外间候着。” 说罢,他先接过了那封密奏,利落地拆开火漆,目光迅速扫过纸上的文字。
随着阅读,殿内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皇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仿佛晴朗的天空骤然积聚起乌云。方才因画作而生出的那丝动容和欣赏,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猜疑和帝王被触怒时的冰冷威严。他猛地将密信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箭矢,死死钉在程墨白身上,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程墨白!你方才口口声声,声泪俱下,说敦煌危在旦夕,西夏大军围城,城破只在旦夕之间!那朕现在问你!”他扬起手中的密信,声音陡然拔高,“安西节度使郎琊的军报,为何却说敦煌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西夏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围而不攻,其意在勒索钱粮,稍加安抚即可退兵?!他还说……有边将企图夸大敌情,谎报军功,妄图借此裹挟朝廷,行不轨之事!”
轰隆!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程墨白头顶炸响。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几乎要当场栽倒。恶人先告状!郎琊不仅拥兵不前,见死不救,竟然还敢如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那敦煌城下的累累尸骨,那在烽火中飘摇的莫高窟,难道都成了他口中“虚张声势”的玩笑吗?!
“陛下!绝无此事!郎琊他撒谎!”程墨白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冤屈而撕裂般沙哑,“草民离开敦煌时,城池已被西夏铁骑围得水泄不通!礌石、滚木即将用尽,箭矢稀缺,守城军民每日都在伤亡!张淮深将军身先士卒,身上带伤仍在城头死战!这些,都是草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郎琊他远在龟兹,贪生怕死,拥兵自重,坐视敦煌陷于危难而不救!如今竟敢编造此等弥天大谎,他……他这是欺君!求陛下明察!”
“欺君?”一个略显尖锐而沉稳的声音,从偏殿的入口处传来。只见枢密副使王黼,身着紫色官袍,面容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领着两名同样身着绯袍的官员,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了外间。他恰好听到了程墨白最后的辩白。王黼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御座上的皇帝行了臣子之礼,姿态恭谨,随即才缓缓转向程墨白,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着他,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程墨白?”王黼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你一个小小的边城画师,无官无职,一介白丁,仅凭你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敢在这里指摘一方节度使,封疆大吏欺君罔上?谁给你的这般胆量?还是说……”他话语一顿,语气陡然变得森冷,“你真如郎节度使军报中所言,是受了敦煌城内某些‘不甘寂寞’的边将指使,前来长安,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意图搅乱朝局,迷惑圣听,好让某些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加官进爵,甚至……行那拥兵自重之事?!”
这指控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而恶毒,瞬间将程墨白身上那层“为文明请命”、“为军民求救”的光环剥去,将他直接打成了一个卑劣的、参与政治阴谋的棋子!
“你胡说”极致的愤怒让程墨白彻底失去了冷静,他忘了这里是皇宫大内,忘了面前是当朝宰相和九五之尊,父亲程远耿直的血性在这一刻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左臂的伤口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赤红着双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死死盯着王黼,“我程墨白对天发誓!以我程家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我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叫我天打雷劈,死后不得超生,永堕阿鼻地狱!敦煌城头还有数万军民在流血!莫高窟里还有千年文明在等待救援!你们……你们岂能如此颠倒黑白,视人命如草芥,视文明如无物!”
他这充满市井气息的怒骂和赌咒发誓,在这庄重肃穆的宫殿里显得如此刺耳和格格不入。
“大胆狂徒!放肆!”王黼脸色一沉,厉声呵斥,声震屋瓦,“陛下面前,金殿之上,岂容你如此咆哮无状,口出污言秽语!看来你不仅心怀叵测,意图不轨,还是个缺乏管教的蛮横之徒!”他不再与程墨白做无谓的争辩,猛地转身,面向皇帝,深深一躬,语气痛心而恳切:
“陛下!您都亲眼看到了!此子性情如此狂躁粗鄙,言语漏洞百出,如何能取信于人?反观郎琊节度使,镇守安西多年,熟知边情地理,屡次挫败西域诸国觊觎,功勋卓著,其军报岂是这黄口小儿几句赌咒发誓所能比拟?再者,陛下明鉴,如今国家艰难,国库空虚,各地赈灾、河工处处需钱。北边契丹人狼子野心,始终是我朝心腹大患,其铁骑剽悍,随时可能南下扣关!若此时为一远在西域、近乎飞地的孤城敦煌,而轻启战端,劳师远征,耗费巨万钱粮,万一导致北境防线空虚,被契丹趁虚而入,铁蹄踏破幽云,兵锋直指中原,届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我等……我等皆将成为千古罪人啊!陛下!”
他声情并茂,说到动情处,甚至微微哽咽:“陛下,江山社稷为重,天下苍生为念!岂可因一人之巧言令色,一画之奇技淫巧,而误了关乎国运的军国大事?!还请陛下暂熄雷霆之怒,收回成命,三思而后行!”
“王相所言,句句金石,老成谋国!”他身后的一名官员立刻高声附和。
“陛下,敦煌之事,纵有其情,亦可从长计议。或可遣使探查以明虚实,或可与西夏直接交涉以观其意。此时仓促发兵,风险实在太大,恐非良策啊!”另一人也急忙补充。
崔泓和李博士早已脸色煞白。崔泓快步出列,急声道:“陛下息怒!此子生于边陲,长于行伍之侧,性情是耿直刚烈了些,言语或有冲撞,但其救城护宝之心,拳拳可见,天地可鉴啊!郎琊军报亦只是一面之词,敦煌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仍需核实,万不可偏听偏信,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李博士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陛下!程墨白所呈尉迟乙僧手札、《壁画修复百工谱》,经老臣与画院多位大家鉴定,确为真品无疑!其画技深得尉迟氏铁线描与凹凸法之精髓,乃不世出之人才!此等身负绝艺、心系文明存续之人,岂会是那等蝇营狗苟、玩弄权术的阴险之辈?陛下,敦煌文化艺术,乃千年积淀,一旦毁于战火,永世不得复现!其损失,远非一时一地之军事得失可以衡量啊!恳请陛下明察!”
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下方争执不休的双方,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程墨白那近乎失态的愤怒和赌咒,不像精心策划的表演,那幅飞天的神韵也确实打动过他内心深处对“文治”的向往。但王黼等人的话,如同冰冷的现实之锤,敲打在他心头。国库空虚,契丹威胁,郎琊的“边将邀功”论,更是精准地击中了他对武将拥兵自重最深的忌惮。
一边,是远在西域、虚无缥缈的文化价值和一个身份低微、言行激烈的年轻画师的个人誓言;另一边,是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节度使的正式军报,和朝中重臣基于国家现实困境与潜在风险的“理性”劝谏。孰轻孰重,似乎不言而喻。帝王的权衡,永远倾向于现实的稳固与权力的制衡。
王黼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的犹豫,他立刻趁热打铁,语气更加沉痛而坚定:“陛下,此事牵涉甚大,关乎西北乃至整个国家的战略布局,实在不宜在此刻仓促决断。依臣愚见,不若先将此子暂行看管于京师,待朝廷派出得力干员,前往安西乃至敦煌实地核查清楚,再行定夺不迟。至于发兵救援敦煌之事……事关国本,还需从长计议,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刀,狠狠捅进程墨白的心窝,瞬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剿灭。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敦煌等不起!每拖延一刻,城墙上就可能多倒下一名守军,莫高窟就可能多被战火波及一分!阿史那云……他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结局!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还想做最后徒劳的挣扎,还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郎琊和王黼,还想跪下来磕头磕到血流满面来祈求……
但他看到的,是皇帝疲惫而冷漠地挥了挥手。
“够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落下,“此事,错综复杂,容朕……细细思量。程墨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程墨白身上,那目光复杂,有一丝未能保全文物的惋惜,但更多的是对麻烦和不确定性的厌烦以及帝王的猜疑。“你,暂且留在长安。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自离京。崔师,李博士,”他看向两位老人,“此人……暂且交由你们看管。务必严加约束,勿要再惹是生非。”
“陛下!”程墨白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
两名早已侍立在侧的殿前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恭敬地“搀扶”,实则用上了力道,牢牢钳制住了他的双臂,让他无法再向前半步,也无法再发出更大的声音。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所有凭借画技和文献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线生机,都在这一刻,在这九重宫阙之内,被无形的权力和冷酷的现实碾得粉碎。来时怀中揣着的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热血,此刻已彻底冰凉,凝固成绝望的坚冰。
他被侍卫半架半拖着,向殿外走去。转身的瞬间,他最后看到的,是皇帝转过身去的、冰冷的背影,是王黼嘴角那一闪而逝的、难以察觉的得意,是崔泓和李博士那瞬间苍老了十岁、写满了无奈与悲凉的面容。
郎琊的密信,王黼的构陷,如同一条早已埋伏在暗处的毒蛇,在他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发出了致命的一击,不仅彻底断送了敦煌的希望,也将他自身拖入了泥沼。
殿外阳光刺眼,长安城的天空高远而辽阔,可这光芒照在程墨白身上,却只让他感到无比的寒冷。他被侍卫带着,踉跄地走过漫长的宫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针尖上。
李博士踉跄着跟了出来,老泪纵横,他冲到程墨白身边,看着侍卫毫不留情地带走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无力的长叹:“孩子……忍……暂且忍耐啊……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程墨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是牙龈被咬出的血。他望着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看似自由却无比压抑的天空,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留下几不可见的暗红痕迹。
敦煌城头日夜不熄的烽火,莫高窟中千年不变的宁静与庄严,阿史那云将青金石项链塞给他时那决绝而信任的眼神……所有这一切,并没有随着希望的破灭而远去,反而被这巨大的挫折、刻骨的冤屈和沸腾的愤怒,更加深刻、更加痛苦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长安这条路,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崎岖险恶。明的铜门铁坎或许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身技艺去撞击,但这来自暗处的、裹挟着权力与阴谋的冷箭,才真正致命,防不胜防。
而这支冷箭,显然,才刚刚离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