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洞的灯火彻夜未熄,但程墨白的心,早已飞向了另一处更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前几日在藏经洞翻到尉迟乙僧手札时,父亲程远当年修复220窟时卡壳的 “菩萨泪技法”,终于有了答案...先辈的智慧就摊在眼前,此刻,该由他来续上父亲未竟的遗憾了。
将新发现的于阗画师笔记妥善存入宝库后,他几乎片刻未停,带着阿柴等几名得力学徒,径直来到了莫高窟北区的第二百二十窟。
洞窟外的阳光炽烈,但一踏入窟内,气温和光线都陡然沉了下去。与藏经洞里纸卷的墨香不同,这里弥漫着的是泥土、矿物和岁月沉寂的味道。
莫高窟第二百二十窟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捏出水来。几盏防风的油灯勉强驱散黑暗,将程墨白和几位画医学堂学徒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壁上,如同摇曳的守护之灵。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巨大的壁画。菩萨悲悯的面容被岁月和曾经的破坏蒙上阴影,尤其是那眼角,曾经流淌着“菩萨泪”的地方,更是他心头多年的刺。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当年在此唏嘘长叹的背影,指尖不自觉摩挲起腰间那枚父亲传下的竹刀,刀刃上的包浆,是一代代画医与壁画相守的印记。
“师父,都准备好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沉寂,是新学徒阿柴,他手里捧着调好的热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混合着紧张和兴奋。
程墨白收回思绪,点点头,声音沉稳:“好。记住《百工谱》里说的,手下有分寸,眼里有全局。热醋软化,竹刀揭取,动作要轻,感觉手下颜料的呼吸。咱们不是在剥东西,是在请走覆盖明珠的尘埃。”
另一个学徒小声嘀咕:“说得轻巧,这可都是上千年的老颜料了……”
程墨白耳尖,立刻看过去:“怕了?怕了就现在出去。画医的手,可以抖,但心不能虚。”
那学徒立刻闭了嘴,脸涨得通红。
阿柴倒是沉得住气,他率先上前,用柔软的毛刷蘸取温热的老陈醋,极其轻柔地涂在需要清理的区域。醋味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时光的气息, 那是千年前画师调胶时,也曾有过的味道。
等待片刻,程墨白亲自拿起一把打磨得极光滑的竹刀:“看好了。角度,力度,感觉。”他的手腕几乎不动,全靠指尖的微力控制,像对待情人的皮肤一样,用刀尖小心翼翼地试探、分离那被腐蚀酥化的表层颜料碎屑。
一点,一点…… 被污渍和不当修复覆盖的底层色彩,渐渐露出一星半点。那是一种沉静了百年的蓝,一种温润了千年的红,在油灯下泛着细碎的光。
“到你了。”程墨白把竹刀递给阿柴,“就从衣袂边缘这块开始。这里损伤相对轻。”
阿柴接过竹刀,手心里全是汗。他模仿着程墨白的动作,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大意。竹刀尖轻轻刮过,一片顽固的黑色污痂被完整地揭了下来,露出底下菩萨朱红色的裙裾边缘,鲜艳得几乎灼眼。
“好!”程墨白难得地赞了一声。
阿柴受到鼓舞,动作更稳了些。学徒们也慢慢放开,各自在划分的区域小心操作。窟内只剩下竹刀刮擦的细微沙沙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清理工作进展顺利。大面积的表层污染物被清除,泥层也用了浓度恰到好处的胶矾水进行了加固和清理,底层壁画瑰丽的色彩和流畅的线条逐渐重见天日。
接下来是填补缺损。程墨白取出了精心保管的“归义青"颜料块,这是根据他父亲留下的配方,融合了于阗青金石和本地矿物重新研制而成的,青金石粉末是阿史那云特意从且末河矿脉挑选的,颗粒细如烟尘。
“这颜色,真亮!”阿柴看着程墨白在小瓷盘里研磨颜料,忍不住感叹。
“亮的不只是颜色,”程墨白手下不停,石臼与颜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是心血,是念想。我爹当年没做完的事,我们今天给它续上。”
他用极细的鼠毫笔,蘸饱了 “归义青”,屏住呼吸,开始一点点填补菩萨衣袂上因颜料脱落而形成的缺损。笔尖游走,与千年前的笔触努力融合,试图跨越时光进行对话...每一笔落下,都像在与尉迟乙僧隔空对谈。
最关键的,是修复那滴著名的“菩萨泪”。
程墨白调好了金粉,按照记忆里父亲笔记的记载,掺入细细研磨的青金石粉末,比例是二比一。这样调出的金色,不仅灿烂,更会在特定光线下泛出独特的蓝晕,神秘而深邃,恰如且末河上的星空。
他站上高凳,靠近菩萨的面庞。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嘱托。程墨白的心跳不由得加快,指尖微微发麻。他运笔极其谨慎,每一笔都凝聚着全副心神,将那混合了青金石的金粉,一点点填充到泪痕的痕迹里,重塑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就在这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当口,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
“嘶... ”
是阿柴!他负责清理菩萨莲座下方一处极细微的破损时,手中的竹刀一滑,锋利的边缘瞬间在他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慌什么!” 程墨白低喝一声,强行稳住自己的手,将最后一点金粉精准点在泪痕末端,才立刻从高凳上下来。
阿柴正手忙脚乱地想捂住伤口,生怕血滴弄脏了壁画。可越是慌乱,血珠越是往外冒。一滴鲜红的血珠挣脱了他的手指,径直向下坠落...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血珠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刚刚清理出来的菩萨眉心之处!
那里,原本用朱砂点着一颗象征智慧和觉悟的 “白毫相”。
“完了!”阿柴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
另一个学徒也慌了:“快!快擦掉!”说着就要掏怀里的布巾。
“别动!” 程墨白猛地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滴落在菩萨眉心的血珠,手指下意识捻了捻衣角,那是父亲教他 “判断泥层湿度”的小动作,此刻突然明悟:千年壁画的泥层早已干透,新鲜血珠里的水分,或许正是颜料缺失的“活气”。
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滴殷红的鲜血,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污损壁画,反而像是被干燥的壁画急切地吸收了进去。血珠迅速渗入,与原本的朱砂颜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没有留下丝毫突兀的痕迹。
片刻之后,血迹干涸,那一点 “白毫相” 非但没有被污染,反而变得更加鲜亮、饱满,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活生生的、温润的光泽,仿佛真的有了生命一般...就像菩萨睁开了眼,轻轻颔首。
窟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又神圣的一幕惊呆了。阿柴张大了嘴,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菩萨的眉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程墨白一步步走上前,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点白毫。没有丝毫凸起,血液完全融入了颜料,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他猛地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西域寻访颜料时,那个老工匠说过的话:“…… 最好的颜料,是有灵性的。有时候,甚至需要画工的心血去点活它……” 那时他只当是传说,此刻终于懂了...所谓“灵性”,不过是人与画长久相守的心意。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惊魂未定的阿柴,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光芒,有震惊,有明悟,更有一种深深的感动。
“看来,” 程墨白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菩萨选中了你,收了你的见面礼。”
阿柴结结巴巴:“师、师父…… 我…… 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说你是故意的。” 程墨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所有学徒震惊的脸,“都看到了吗?这就是《百工谱》里没写,但每一个画工口耳相传的最高秘密...画医的命,也是画的一部分。我们的血,我们的汗,我们守着它们、修着它们时的那份心,最终都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让这些石头墙上的画,活过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简单的修复。这是我们,和它们,共生。”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学徒们再看这片壁画时,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待一件古老的、珍贵的死物,而是在看待一个需要他们用生命去呵护、与之共鸣的生命体。
接下来的工作,带上了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每一个动作都更加虔诚,更加专注。
最后,轮到阿史那云出手了。她带来了秘制的“青金石生漆”,这是一种用于最终保护的透明涂料,同样加入了微量的青金石粉,能在保护壁画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持色彩的鲜艳,并在特定光线下增强那种深邃的蓝光。她调漆时,特意加了一滴且末河的水...那是于阗画师传下的规矩,让颜料记住故乡的味道。
她用小刷子,将生漆极其均匀地涂刷在修复好的整个壁面上,动作流畅而稳定。漆层干燥后,壁画色彩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内蕴的活力,更加沉稳、亮丽,连飞天飘带的褶皱里,都像是藏了风。
整整七天,吃住都在窟旁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所有人都熬红了眼,累瘦了圈。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所有人都几乎虚脱,但眼睛里都冒着光,那是看到生命重生的光芒。
修复完成的消息早已传开。当天傍晚,夕阳将莫高窟染成金红色时,二百二十窟外,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
有敦煌本地的百姓,扶老携幼,他们听说程画医修复了老刺史当年都没能完全修好的菩萨泪,都想来看看稀奇,沾沾福气;有归义军派来的代表,穿着正式的袍服,他们代表着官方的认可和重视;还有庞大的于阗商队,恰好行经此地,听闻此事,也纷纷前来,为首的商队首领手里还攥着一块青金石原石,眼神里带着对故乡珍宝的骄傲与好奇。
窟内空间有限,无法让所有人进入。但程墨白决定,点亮窟内所有的灯。
他亲自将一盏盏酥油灯注满精心调配的灯油,用的是烟少且亮度高的胡麻油混合蜂蜡,这是尉迟乙僧手札里记的“画工灯方”,然后将它们...点燃,放置在窟内四周的灯台上。
一灯,两灯,十灯,百灯……
柔和而明亮的光芒逐渐驱散了洞窟中最后的昏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刚刚重获新生的壁画之上。
“嗡……”人群中发出抑制不住的惊叹声,有人甚至悄悄合十许愿。
灯光下,菩萨宝相庄严,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从墙上走下来。那身用“归义青”修复的衣袂,色彩饱和深邃,流动着玉石般的光泽;飞天手中的帛带,在光影里仿佛真的飘了起来,连衣褶里的青金石颜料,都像是藏了星光。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菩萨眼角那滴用金粉和青金石修复的泪滴。
在跳动的温暖灯光下,那泪滴金光灿灿,但在金光最深处,竟真的隐隐折射出一抹神奇而空灵的蓝色光晕,如梦似幻。那蓝色,与远处流淌的、孕育了青金石矿脉的且末河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遥相呼应,共奏一曲无声的天籁。
“是且末河的颜色!” 于阗商队首领突然开口,声音里满是激动,“我们于阗的青金石,在敦煌活了!”
窟内窟外,一时鸦雀无声,只有灯花轻轻爆开的“噼啪”声,和远处风沙掠过崖壁的轻响。
阿史那云站在程墨白身边,仰头看着这瑰丽的景象,冰蓝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金光与蓝晕。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程墨白,这不再是修复了。”
程墨白转头看她。
“这是新生。”阿史那云一字一顿地说,“文明的新生。”
程墨白看着她,又看看周围学徒和百姓们痴迷而震撼的脸庞,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极度疲惫却又极度满足的笑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新生。旧的创伤被抚平,新的生命被注入。文明的薪火,就是这样一代代,传递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本边角都已磨损的《百工谱》,封面上父亲的字迹早已褪色,却依旧清晰...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向身旁的阿柴。
阿柴愣住了,一时不敢去接,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整个莫高窟的重量。
“拿着。”程墨白的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你的血,菩萨收了。你的心,壁画认了。以后,你就是新的画医。莫高窟的将来,要靠你们了。”
阿柴看着那本承载了无数技艺和心血的典籍,又看看菩萨眉心那一点因他而愈发鲜亮的红,眼圈猛地红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百工谱》,指尖轻轻拂过封面的磨损处,像是在与历代画医对话。
“师父…… 我…… 我一定守住它们!”他哽咽着,用力说道,声音里满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程墨白欣慰地笑了笑,退后一步,与阿史那云站在了一起。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接下来,是守护,是陪伴,是和这些壁画一起,慢慢变老。
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窟门口的哑徒,望着窟内光华璀璨的壁画和窟外虔诚的人群,忽然双手合十,用他那粗粝沙哑、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嗓音,清晰地念诵起经文。那是混合了西夏语的苍凉、于阗语的悠远、汉文的庄重的《金刚经》... 他曾听西夏俘虏念过,也听于阗画师唱过,更在敦煌的佛窟里记过。
“如是我闻…… 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三语交织的诵经声低沉而恢弘,在布满彩绘的洞窟内回荡,与酥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交织在一起,穿透石壁,飘向西域辽阔的夜空。
灯光摇曳,经声低沉,壁画上的神佛与众生仿佛在这一刻共同呼吸。
第二百二十窟,迎来了它的新生。而敦煌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