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敦煌都沉浸在庆典的余韵里。朝廷使团带来的振奋,如同春雨渗入敦煌干涸的土地。然而,封赏的喧嚣过后,沉淀下来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千头万绪的实务。
程墨白几乎未曾合眼,将澎湃的心潮强行压下,全部心力都投入了那千头万绪的实务中。"敦煌文化护持府"这七个字,不能只停留在圣旨上,它需要骨骼,需要血肉,需要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
送别天使后的第三日,原归义军衙署的大堂内,一场决定敦煌文脉未来的会议正在进行。程墨白坐在主位,尽管眼底带着血丝,但目光却异常清明坚定。两侧是阿史那云、药罗葛,以及几位被紧急请来的敦煌耆老......周画师须发皆白,王学士儒衫整洁,还有几位各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
药罗葛嗓门最大,率先打破沉默:"程老弟,现在你最大!说吧,这护持府怎么搞?要钱要人,我药罗葛绝无二话!"他如今是名正言顺的敦煌镇守使,说话底气十足。
周画师激动得手指发颤,接着说道:"程主事,朝廷开了金口,咱们这把老骨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这护持府,就是给莫高窟找的婆家,可得好好操办起来!"
程墨白目光扫过众人,沉稳开口:"诸位,陛下委以重任,墨白诚惶诚恐。护持府非我一人之府,乃是我敦煌乃至天下心系文明者共有之基业。今日请诸位来,就是要议定章程,让它真正立起来。"
他走到一张摊开的敦煌简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莫高窟的位置。
"首要之急,是救命。"程墨白语气凝重,"战火虽歇,但许多洞窟壁画伤病缠身,亟待诊治。我意,立即组建勘查队,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带队,带上年轻人,逐窟排查,将每一处损伤、所需物料、修复难度,统统记录在册,做到心中有数。"
阿史那云微微颔首,补充道:"程主事所言极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建议,勘查队中可设录员,详细绘图注文,以为后续修复之依据。于阗国内亦有擅长矿物颜料的行家,若需相助,我可修书一封。"
"好!公主思虑周全。"程墨白点头,看向周画师,"周老,您是老行尊,辨识壁画病害无人能及,这勘查牵头之任,非您莫属。"
周画师胸膛一挺:"义不容辞!"
"阿柴。"程墨白看向侍立在旁的弟子。如今的阿柴气质内敛,目光沉静,闻言立刻上前一步。
"你跟着周老,多看,多学,多问。每一处病害,都要弄清根源。"
"是,先生!"阿柴声音坚定。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更重要的构想:"第二,是传承。文明非死物,需薪火不绝。我欲在护持府下,设立'敦煌画院'。"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此画院,不效长安翰林待诏之清贵,而要面向所有有心向学之人,无论汉胡,无论出身贫富,只要心慕敦煌艺术,皆可入院习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打破门户之见,广开授艺之门,这在此刻,堪称石破天惊。
王学士眉头紧锁,忍不住质疑:"程主事,技艺传承,素来讲究师承有序,法不轻传。如此广开院门,恐致技艺外流,若所传非人,甚至技艺变形走样,岂不有负先人?"
程墨白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坚定:"王先生,请问,敦煌壁画何以能集天下之大成,绚烂千年?正因其胸襟开阔,海纳百川!中原的线描,西域的晕染,天竺的凹凸,乃至波斯纹样,皆能在此融合共生。若我们画地为牢,将技艺锁于高阁之内,与坐视它们在战火中凋零何异?技艺的生命在于流动,在于运用,在于一代代人的增益与创新!我们要守护的,绝非某家某派的私产,而是这整个敦煌艺术生生不息的活力!"
阿史那云眼中闪过激赏,立刻声援:"程主事高见!文明因交流而多彩。若画院能成,于阗、回鹘乃至更多西域画工皆可前来交流学习,这正是'文明共护'之真义。况且,修复敦煌,工程浩大,非集众人之力不可为。培养更多人才,才是长久之计。"
药罗葛虽然对艺文之事了解不深,却也拍案道:"我觉得在理!就跟打仗一样,光有几个猛将顶什么用?得有千军万马!程老弟,你放手干,我看谁敢说闲话!"
见几位核心人物态度明确,王学士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不再反对。
程墨白心下稍安,继续道:"第三,便是这护持府与画院的根基所在。长期借用军衙终非长久之计。我意,在莫高窟前择一合适之地,兴建护持府衙署及画院学舍,使其毗邻洞窟,便于管理与教学。"
接着,众人又就钱粮用度、人员招募、物料采买等琐碎却关键的事务商讨许久。程墨白虽初涉此类庶务,但他思路清晰,善于纳谏,加之阿史那云心思缜密,常有点睛之笔,药罗葛则负责扫清一切现实障碍,会议虽冗杂,却也将框架大致搭了起来。
日头偏西时,程墨白站起身,环视堂内每一张面孔,沉声道:"诸位,今日,敦煌文化护持府,便算真正立起来了!前路必多艰难,但只要我们同心同德,必能让莫高窟的灯火,永照大漠,让我敦煌文明,世代流传,光辉不灭!"
"愿随主事,护我文明!"众人齐声响应,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的力量,冲出大堂,在敦煌的上空回荡。
散会后,程墨白与阿史那云并肩走在渐沉的暮色里。
"感觉如何,程主事?"阿史那云语带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程墨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比连续修复十幅经变画还耗神。唯恐思虑不周,辜负了陛下和众人的期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史那云正色道,"能将这些想法付诸实施,已是大善。你看,大家的劲头都被你鼓动起来了。"
程墨白望向莫高窟的方向,喃喃道:"真想立刻就去洞里看看……"
"不急,"阿史那云安慰道,"根基稳固,方能枝叶繁茂。对了,"她语气转为轻柔,"那件事……还好吗?"
程墨白知道她问的是父亲的信。他沉默一瞬,手不自觉地抚过怀中那硬质的紫檀木盒一角,轻声道:"像是解开了多年的心结,又像是接过了更重的担子。或许,我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那套笔墨,我会用它画出新的篇章。"
阿史那云看着他眼中那份释然与坚定,没有再问,只是浅浅一笑。
十日后,莫高窟第九十六窟,北大像弥勒佛前。
没有盛大的典礼,没有繁杂的仪轨。程墨白身着常服,带领着周画师、阿柴,以及第一批通过简单甄选的十余名年轻画生,肃立在庄严的佛影与满壁的飞天之下。
阳光从窟顶的明窗斜射而入,照亮了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壁画上历经千年依旧生动的色彩。
程墨白手持线香,对着慈悲俯视的巨佛,对着壁上万千静默的贤圣精灵,深深一揖。
"历代先贤,敦煌英灵在上。弟子程墨白,蒙受国恩,得负护持之责。今日,敦煌文化护持府及下属画院,于此圣地向诸位立誓。"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那些年轻而充满渴望的面庞,也看过周画师、阿柴眼中沉淀的岁月与信念。
"我等立誓,必以赤诚之心,毕生之力,守护此间寸壁尺画,一彩一色。传承古艺,培育新苗,弘我敦煌文明之光,使之如这大漠星河,亘古闪耀,永世不绝!"
清朗的声音在巨大的洞窟中回荡,带着金石之音,撞在石壁上,也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年轻的画生们仰望着宏伟的佛像,凝视着壁上翩跹的飞天、庄严的菩萨,一种跨越时空的厚重与使命,沉甸甸地压上肩头,又化作沸腾的热血。
阿柴站在程墨白身侧,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他怀中,《百工谱》与他那本日益增厚的笔记紧紧相依。
程墨白将香插入炉中,对周画师与阿柴微微颔首。
周画师颤巍巍地上前一步,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孩子们,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敦煌画院的第一批学子!记住程主事的话,也别忘了你们此刻站在这里的心情!走,随老夫进窟,咱们这第一课,就是好好认认家门,看看咱们将来要豁出命去守护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宝贝!"
看着周画师和阿柴领着那群激动的年轻人,如同溪流汇入深邃的洞窟,程墨白与阿史那云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涌入窟内,照亮了斑驳绚丽的壁画,也照亮了前方漫长而充满希望的传承之路。
文明的灯火,已在这片古老的崖壁上,由他们亲手点燃。而使之长明不熄的重任,自此,落在了他们,以及无数后来者的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