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头的烽烟彻底散尽,已是三日之后。
那场决定生死的内外夹击,不仅击退了西夏主帅野利仁荣的大军,更一举拔除了郎琊这根深埋于敦煌内部的毒刺。当程墨白在莫高窟第220窟制服郎琊,并将其押解回城的消息传开时,弥漫在全城上下的,不仅仅是胜利的喜悦,更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彻底放松。
压在每个人心头最后的、也是最阴冷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于是,这场在营地中央空地上举行的庆功宴,虽然食物算不得丰盛,酒水也只是粗酿,但气氛之热烈,情绪之真挚,却是前所未有的。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劫后余生、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庞。人们大声谈笑着,分享着食物,目光却不时地、不约而同地投向同一个方向......那位被程先生按在身边坐着的年轻人,阿柴。
阿柴显得有些局促,手里攥着一个粗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还没完全从之前那场生死搏杀,以及自己体内那股突如其来、又骤然沉寂的力量中回过神。
"臭小子,放松点。"程墨白灌了一口酒,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仗,真真正正地打完了!现在就该吃肉喝酒!绷着个脸给谁看?"
旁边立刻有人笑着附和:"就是!阿柴兄弟,今天要不是你,咱们这群人怕是都得交代在这儿!来,我敬你一碗!"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应和声,碗沿碰撞的声音清脆作响。
阿柴连忙端起碗,有些笨拙地回应着。碗里浑浊的土酿烧刀子辛辣呛喉,让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引得众人善意的哄笑。这直白而热烈的气氛,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下来。
程墨白看着阿柴逐渐适应,眼中掠过一抹复杂与决断。他放下酒碗,抬手虚压了一下。不需要多言,这位领路人的举动自带威严,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各位,"程墨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咱们这次能活下来,能真正坐在这里喝酒,靠的是大伙儿同心协力,靠的是援军将士用命,也靠运气站在了我们这边。但有些东西,光靠运气不行,得靠传承,靠一代代人把骨头里的本事、心头里的火种,传下去。"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工匠,那些经历过风霜,此刻却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最后,他的视线稳稳地落在阿柴身上。
"我,程墨白,打铁匠出身,蒙先师不弃,得授《百工谱》,守了半辈子,虽未能光大师门,却也未曾敢忘师恩,不敢让这脉手艺断送。"
他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油布包。布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厉害,却包裹得严严实实。
场中彻底安静下来,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程先生视若性命,传说中记载了无数失传技艺的《百工谱》。
程墨白一层层打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纸张泛黄、线装古朴的书册。封面上,"百工谱"三个字笔力遒劲,仿佛蕴含着历代先贤的心血与期望。
"阿柴。"程墨白的声音异常严肃。
阿柴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先生。"
"跪下。"
阿柴没有半分犹豫,依言跪在程墨白面前。粗糙的地面硌着膝盖,但他浑不在意,只是仰头看着他和手中那本沉重的书册。
程墨白凝视着阿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今日,当着诸位乡亲、各位同道的面,我程墨白,以《百工谱》当代持有者之名,将此谱,传于阿柴!"
他双手托起《百工谱》,递到阿柴面前。
"望你谨记,此谱所载,非仅技艺,更是历代先贤之心血,是责任,是火种。望你持心如正,勤勉不辍,守正创新,勿使蒙尘,勿负先人,勿负己身!"
阿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本承载了无数重量的书册。书入手微沉,仿佛真的有先人的目光透过纸张,落在他的手上,肩上。
"弟子阿柴,谨遵师命!"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必竭尽所能,护持此谱,钻研技艺,不负传承!"
没有繁复的礼节,没有冗长的训诫,但这简短的对话和动作,却让在场所有见证者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庄重。那不是权力的交接,而是文明火种的传递。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很快,掌声连成一片,伴随着叫好声和碗筷敲击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程墨白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将阿柴拉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小子!以后这条路,咱们一起走下去!"
阿柴捧着《百工谱》,感觉手心都在发烫。他重重点头。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就此结束时,阿柴却抬起头,看向程墨白,又环视了一圈众人,开口道:"先生,各位叔伯兄弟。接下《百工谱》,是荣耀,更是责任。但我觉得,传承……不该只是原封不动地照搬。"
这话一出,场间微微一静,有些老工匠脸上露出些许不解。
程墨白挑了挑眉,却没打断他,示意他继续说。
阿柴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用麻线粗糙装订的几个小册子拿了出来,和《百工谱》并排放在一起。他的册子封面上沾着泥点、染着墨迹,甚至还有一两处暗红色的、疑似血迹的斑点,看起来远不如《百工谱》古朴珍贵。
"这是……"程墨白有些疑惑。
"这是我这段时间,根据先生您的指点,还有……还有我自己的一些琢磨,以及这次在遗迹里、在战场上看到的一些新东西,零零碎碎记下来的笔记。"阿柴解释道,语气诚恳,"里面有些想法可能很幼稚,有些结构可能和《百工谱》里记载的不太一样,甚至可能是错的。"
他拿起自己的笔记,双手递给程墨白:"我想,把这本笔记,作为《百工谱》的一份附录。谱子里是老祖宗千锤百炼的智慧,是根基。我这本子里,是我这个笨徒弟,在学根基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是枝叶,也可能是杂草。"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传承不应该只是固守。先人的东西我们要学透,但不能被框死。我想在继承的同时,试着去发展,去添上我们这个时代能看到、能想到的东西。哪怕现在这些想法不成熟,哪怕以后证明很多都是错的,但至少……我们试过了。这火种传到我手里,不能比先人更暗,哪怕只能让它亮上一丝一毫,也值得。"
阿柴的话语直白而朴实,没有引经据典,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中荡开了涟漪。
那些原本有些不解的老工匠们,神色渐渐变了。他们看着阿柴手中那本"不上台面"的笔记,再看看那本厚重的《百工谱》,仿佛明白了什么。
固守《百工谱》,或许能保传承不绝。但像阿柴这样,在牢牢握住根基的同时,还敢、还愿意伸出枝叶去探索新的天空,这传承,才能真正地"活"下去,才能燃烧得更旺。
程墨白怔怔地看着阿柴,看着他手中那本简陋的笔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守护了半辈子的《百工谱》。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带着无比的畅快和欣慰。
"好!好一个'在继承中发展'!"他接过阿柴的笔记,翻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粗糙但充满想象力的草图,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好小子!我以为我今天只是找了个守成之主,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有这等心胸和见识!"
他用力拍打着阿柴的肩膀,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对!说得太对了!老祖宗的东西是让我们站的肩膀,不是捆我们的绳子!你这笔记,不是杂草,是苗子!是希望!这份'附录',价值不比正谱低!"
程墨白的话,彻底点燃了气氛。
"阿柴兄弟,有志气!"
"说得对!咱们匠人,就不能死抱着老本!"
"以后有啥新想法,拿出来一起琢磨!"
赞扬和认同声此起彼伏。这一刻,阿柴不仅仅是因为实力和功绩得到了认可,更因为他所展现出的、对于"传承"二字的深刻理解,赢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庆功宴的气氛再次达到高潮。
宴会尾声,人群逐渐散去,各自休息,收拾残局。篝火旁,只剩下程墨白和阿柴师徒二人。
程墨白摩挲着那本合二为一的《百工谱》与附录笔记,感慨道:"看来我这眼光,也该换换了。阿柴,这条路不好走,守正不易,创新更难。以后,怕是有更多的风雨等着你。"
阿柴看着跳跃的火焰,轻声道:"我知道。但既然接下了,我就会走下去。先生,您放心。"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程墨白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脸上还带着年轻人的稚嫩,眼神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坚毅和沉稳。他仿佛看到,一点微弱的火苗,已经在年轻人手中被点燃,虽然初燃,却蕴含着可以燎原的潜力。
"薪火相传……"程墨白低声喃喃,仰头饮尽碗中最后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甘甜与期待。
夜还很长,但火光未熄,前路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