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的马蹄踏破敦煌城外的尘雾时,城头绷紧了近一个月的战旗终于微微垂落。城内炊烟重新升起,伤兵被抬进临时搭建的医帐,粮官推着木车在街巷间穿梭,工匠们扛着木料奔走在城墙缺口处,连空气中弥漫的沙尘,似乎都少了几分肃杀。可这份喘息里,却藏着一根无形的刺......程墨白那句“郎琊或许还在暗处”,像颗未爆的惊雷,悬在每个人心头。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程墨白仍立在北城头。夜风卷着沙粒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锁着远处西夏大营的灯火。那片闪烁的光点里,仿佛藏着郎琊那双阴鸷的眼睛。此人在安西经营十余年,从沙匪到参军,手上沾的血能漫过月牙泉,怎会因一次伏击就善罢甘休?他要的从不是一场胜仗,是要把敦煌连根拔起,连带着那些刻在石壁上的文明一起碾碎。
“程画工倒有兴致,深夜赏风?”宋崇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甲叶碰撞的脆响打破了沉寂。他顺着程墨白的目光望去,眉头也拧成了疙瘩,“你也在想郎琊?”
“他没走。”程墨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是急,“宋将军,此人最懂敦煌的软肋。他知道硬攻城门难,说不定会……”
话音未落,一阵极轻的“簌簌”声从城南方向飘来。那声音混在风声里,若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可程墨白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那是刀刃划过布帛的声音,而且方向,是莫高窟!
“不好!”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声,程墨白转身就往马道冲,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横刀上,“莫高窟有危险!我去拦他!”
“我派五十人跟你走!”宋崇急声道,伸手就要喊卫兵。
“不行!”程墨白猛地回头,眼神决绝,“城里兵力本就紧张,若郎琊是调虎离山,西夏人趁机攻城怎么办?我一个人去,快!”
他的身影消失在马道拐角时,宋崇还能听见他翻身上马的声音。月光洒在沙地上,把战马的影子拉得很长,程墨白伏在马背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在郎琊动手前,守住那些壁画。
莫高窟的山壁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栈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洞窟,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程墨白勒住马,目光扫过一排排洞窟,最终停在第 220 窟......那里藏着尉迟乙僧的手札,画着敦煌最璀璨的经变画,也是郎琊最可能下手的地方。
窟门果然虚掩着,里面透出橘红色的火光,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程墨白深吸一口气,握紧横刀,一脚踹开窟门。
洞窟里的景象让他心头发紧:四支火把插在石壁的凹槽里,火光跳跃着,把壁画上的飞天、菩萨照得忽明忽暗。郎琊背对着他站在经变画前,玄色官袍上沾着沙尘和血迹,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手里正把玩着一把短刀。他身后站着五个黑衣死士,刀刃上还滴着血,地上躺着两个守窟僧人的尸体,僧衣已经被染红。
“你来得真快。”郎琊缓缓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团燃烧的鬼火,“我就知道,只要这里出事,你一定会来。程墨白,你和那些守窟的老和尚一样,都是这堆破画的囚徒。”
“郎琊,你已经输了。”程墨白的声音在洞窟里回荡,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心里的火气往上涌,“援军已到,你再怎么折腾,也救不了西夏人的败局。”
“输?”郎琊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石壁,“我郎琊活了四十年,从不知道什么叫输!只要把这些破画烧了,把敦煌的根挖了,你们守着一座空城,算什么赢?”
他猛地抬手,指向满墙的壁画,眼神癫狂:“你看看这些!泥巴糊的墙,颜料画的画,能挡得住西夏人的铁蹄吗?能让敦煌的百姓有饭吃吗?你们为了这些没用的东西,把命都搭进去,不是蠢是什么?”
“你不懂。”程墨白向前一步,横刀直指郎琊,声音坚定得像石壁,“我们守护的不是泥巴和颜料,是开凿洞窟时,匠人手里的凿子;是画壁画时,画师指尖的颜料;是千百年里,信徒们在这里许下的愿。这是敦煌的魂,是丝路上不同文明撞在一起,开出的花!你毁了这些,就是毁了敦煌人知道自己是谁的根!”
“根?”郎琊的脸扭曲起来,狠狠一挥手,“给我砸!把这些壁画全刮了,再放把火,让这破窟变成灰烬!”
死士们举着刀就往壁画冲,程墨白怒吼一声,迎了上去。他的武艺本不如这些亡命之徒,可此刻心里憋着一股劲......不能让他们碰壁画!第一刀砍来时,他侧身躲开,横刀顺着对方的手腕划过去,血瞬间涌了出来。可另一个死士的刀已经劈到了他的左臂,“嗤”的一声,皮肉被划开,鲜血浸透了衣料。
程墨白咬着牙,死死守住通往经变画的路。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可只要多撑一刻,城里的援兵就有可能赶过来。
“郎琊!你看看这壁画!”程墨白一边挡刀,一边喊,“这上面有中原的工笔,有于阗的色彩,还有天竺的佛影!这才是敦煌的强!是包容,是创造,不是你眼里的掠夺和破坏!”
郎琊的动作顿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了。可随即,他的眼神更狠了:“少跟我扯这些!今天我就是要毁了它!”
他突然从一个死士手里夺过火把,转身就往经变画冲。那幅画里的极乐世界,飞天飘带飞扬,菩萨慈眉善目,是多少画师耗了三年才完成的心血!
“住手!”程墨白目眦欲裂,拼着后背挨了一刀,猛地扑过去,把郎琊撞在石壁上。火把掉在地上,火星溅到布幔上,烧起一小团火苗。程墨白伸手拍灭,刚要起身,郎琊已经扑了上来,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你给我死!”郎琊的脸凑得很近,呼吸里带着血腥气,“跟你的壁画一起死!”
程墨白感到喉咙发紧,视线开始模糊。他的手在地上胡乱抓挠,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阿史那云送给他的青金石,一直挂在腰间,刚才打斗时掉了出来。
那抹冰凉像是一股力量,顺着指尖流进心里。他想起阿史那云说的“敦煌的光,要靠人守”,想起老画师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别让这些画消失”。他猛地屈起膝盖,狠狠顶在郎琊的肚子上。
郎琊痛呼一声,手上的力道松了。程墨白趁机翻身,把郎琊压在地上,捡起横刀,刀尖抵在他的咽喉上。
就在这时,洞窟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喊杀声......是宋崇派来的援兵!死士们见势不妙,想反抗,可很快就被制服。
火把重新被拾起,洞窟里亮了起来。程墨白看着满墙完好的壁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伤口传来剧痛,他才发现自己流了很多血。
郎琊躺在地上,看着程墨白,突然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哈哈哈…… 赢了又怎么样?这世道,弱肉强食!今天你们守住了,明天呢?人心的贪念,毁灭的欲念,你们守不住!”
程墨白收起横刀,站起身,看着这个曾经权倾安西的人,此刻像条丧家之犬,心里没有快意,只有悲哀。他对士兵说:“把他押下去。”
“你说得对,毁灭的欲念或许永远在。”程墨白俯视着郎琊,声音平静却有力,“可创造的心意,守护的决心,也永远在。我们守的不是壁画,是这‘想让文明留下来’的心意。只要这心意在,敦煌就不会灭。”
郎琊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程墨白,看着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画工,眼神里第一次有了茫然,甚至还有一丝震动。
士兵把郎琊押走时,他还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经变画。程墨白靠在石壁上,望着壁画上的飞天,觉得眼眶发热。
窟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一缕晨光穿过沙尘,落在经变画的飞天飘带上,像是给那飘带镀了一层金。
这场对决结束了。但程墨白知道,守护敦煌的路,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