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篝火余烬早已冷却,传承的庄重时刻深植于心。敦煌城在战火的创伤中缓慢喘息,几日休整后,城头的残垣开始清理,军民脸上的惶惑也逐渐被重建的坚定取代。
程墨白肩背的伤口已结上一层深色的痂,动作间虽仍有隐隐的刺痛,但不再妨碍他站立与行走。这日清晨,他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莫高窟那面新开辟的崖壁前。经历了与郎琊的生死搏杀,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刀剑可以击退外敌,但能真正凝聚人心、穿越时空的,是笔下流淌的文明与美。
他伸手触摸着粗糙的石面,千年风沙的痕迹硌着指尖,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涌上心头。
“这面崖壁,必须见证一个新的开始。”他轻声自语,仿佛在与这山崖立下盟约。
仿佛是回应他心中的召唤,远处,一阵清脆而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阿史那云骑着她那匹枣红色的骏马,风尘仆仆,身后跟着三辆满载的马车,扬起的沙尘在朝阳下泛着金辉。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战后未褪的疲惫,却也闪烁着更加明亮的光芒。
“程墨白!”她扬手招呼,声音清脆有力,驱散了清晨的静谧,“你看!矿石运到了!我让人日夜兼程,挑了品质最好的青金石,蓝得就像雨后喀喇昆仑山巅的天空!”
程墨白快步迎上,看着马车上一块块泛着幽蓝光泽的原石,眼中闪过惊叹与欣慰:“这么快?我还以为至少要再等上十天半月。”
阿史那云拍了拍袍袖上的尘土,笑道:“答应了的事,怎能拖延?有了这批上好的青金石,我们的《丝路万民守望图》一定能色泽千年不变,真正流传下去。”
程墨白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阴影和虽经清理却仍显干涩的嘴唇,心头一暖。她肩头的伤想必也未痊愈,却已为此事奔波往返。
“辛苦了。”他的话语简单,却包含了深切的感激与关怀。
“没什么,”阿史那云摆摆手,目光已投向那片巨大的崖壁,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创造的渴望,“只要能完成它,再累也值得。”
工人们开始卸下矿石,程墨白指挥他们将石块分类堆放。阿史那云则走到崖壁前,仰头观察这片即将被赋予生命的石壁。
“我一直在想,”她忽然开口,“这幅画应该从何处开始。”
程墨白走到她身边:“说说你的想法。”
“丝路不仅仅是商道,更是连接不同民族的纽带。我想,这幅画应该从一场危机开始......沙暴袭击商队,各族人士携手相助的场景。”
程墨白眼睛一亮:“这个构思很好。我们可以将沙暴绘制在壁画上方,形成压迫感,下方则是各族人士互相扶持的画面。”
二人越说越兴奋,立即找来炭笔,在崖壁上勾勒起草图。阿史那云擅长描绘动态场景,程墨白则精于人物神态,他们的合作宛如天作之合。
“这里,”程墨白在崖壁中央画出一个圆圈,“应该是画面的中心,我想绘制一位汉人老者与回鹘青年共同抵御风沙的场景。”
阿史那云点点头,在另一侧快速勾勒:“那这边就画于阗商人保护敦煌孩童的瞬间。对了,我还想加入一位吐谷浑的医者,正在救治伤者。”
草图初现轮廓,二人相视一笑,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与期待。
接下来的日子,莫高窟前热闹非凡。工匠们架起木架,搭建工作台,将青金石研磨成粉末,再加入不同的粘合剂调制出深浅不一的蓝色。
程墨白亲自监督每一个环节,确保颜料质地细腻,色泽持久。阿史那云则穿梭在工匠之间,不时提出建议。
“这种深蓝适合描绘夜空,”她指着一碗新调制的颜料,“但我们需要更明亮的蓝色来表现人物的服饰。”
一位老工匠捻着胡须笑道:“阿史那姑娘对颜色的要求可真高。不过你说得对,我这就再加些明矾,让颜色更鲜亮些。”
程墨白站在木架上,已经开始绘制壁画的背景。他笔下的大漠苍茫而壮阔,远山如黛,云卷云舒。
阿史那云在下方抬头望着,忽然喊道:“程墨白,左边的云彩形状再尖锐些!沙暴来临前的云不是这样温和的。”
程墨白退后一步审视自己的作品,不得不承认阿史那云的观察更为准确。他修改了云彩的形状,使之更具动感和压迫感。
傍晚时分,工作暂歇,二人坐在崖壁前共进晚餐。阿史那云拿出随身携带的馕和羊肉干,程墨白则泡了一壶清茶。
“今天进展不错,”程墨白递给她一杯茶,“背景部分已经完成三分之一。”
阿史那云咬了一口馕,若有所思:“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否应该邀请各族代表前来,看看我们如何绘制这幅壁画。”
程墨白挑眉:“为何?”
“《丝路万民守望图》不只是我们的作品,它属于所有生活在丝路上的人。让他们参与进来,或许能让壁画更加真实、生动。”
程墨白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明天我就派人去邀请各族首领和长老。”
消息很快传开,不出三日,敦煌各地的各族代表纷纷前来。汉人乡绅、回鹘商队首领、于阗工匠、吐谷浑牧人...莫高窟前从未如此热闹。
阿史那云站在崖壁前,向众人解释壁画的构思:“这幅《丝路万民守望图》将描绘丝路上各族人士守望相助的场景。我们希望大家能提出建议,让这幅画更加真实地反映我们的生活。”
一位回鹘老者拄着拐杖上前:“姑娘,回鹘人不仅善于经商,也精于驯马。壁画中应该有我们驯服野马的场景。”
“说得好!”程墨白立刻在草图上记下,“我们会在左下角加入这个场景。”
一位于阗的玉匠举手道:“于阗以玉闻名,我们的商队常常携带玉器沿途交易。若能在于阗商人的画面中加入玉器元素,会更加真实。”
阿史那云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妙极了!我们甚至可以在于阗商人的腰带上绘制玉饰的细节。”
建议如潮水般涌来,程墨白和阿史那云细心记录,不断修改和完善草图。渐渐地,这幅壁画不再是他们二人的作品,而成为了丝路各族共同的心血。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支持这个项目。
一天下午,一位名叫李崇义的汉人官员带着随从前来。他是敦煌新上任的监州,以保守和排外著称。
“程画师,”李崇义仰头看着初具雏形的壁画,眉头紧锁,“我听说你在此绘制各族混杂的图画,可有此事?”
程墨白从木架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李监州,我们确实在绘制《丝路万民守望图》,旨在展现丝路各族和睦共处的景象。”
李崇义冷哼一声:“胡闹!华夷之辨,古今之通义。你将这些蛮夷与华夏子民并列,成何体统?”
阿史那云闻言,从一旁走来,面色不悦:“李大人此言差矣。丝路上各族往来已有千年,互通有无,互相学习,何来华夷高低之分?”
李崇义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姑娘是突厥人吧?难怪为蛮夷说话。程画师,我劝你三思,这等图画恐有损大唐威仪。”
程墨白面色平静:“李监州,敦煌之所以能成为丝路重镇,正是因为它海纳百川,包容万象。在下以为,展现各族和睦共处的景象,恰恰体现大唐的自信与气度。”
“巧言令色!”李崇义拂袖,“我给你们三日时间考虑,若不停工,莫怪我不讲情面。”
看着李崇义远去的背影,阿史那云担忧地望向程墨白:“怎么办?他是敦煌监州,有权阻止我们。”
程墨白眼神坚定:“壁画必须继续。不过,我们需要更多支持。”
当晚,程墨白拜访了敦煌几位有影响力的乡绅和僧侣,向他们说明情况。大多数人都支持继续绘制壁画,但也对李崇义的阻挠感到忧虑。
“李监州新官上任,急于立威,”慈恩寺的慧远法师捻着佛珠,“若能说动长史大人出面,或可转圜。”
敦煌长史张谦是程墨白的旧识,为人开明,尊重丝路各族文化。程墨白当即决定次日拜访。
与此同时,阿史那云也没有闲着。她召集了各族代表,告知他们李崇义的阻挠。
“这幅壁画不仅仅是一幅画,”她站在众人面前,声音坚定,“它是我们共同生活的见证,是我们留给后代的承诺......丝路上,各族可以和睦共处,守望相助。现在,有人想要扼杀这个见证,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回鹘商队首领阿布都拉首先响应,“我明日就联合其他商队,向长史府递交请愿书。”
“于阗工匠支持壁画完成,”老玉匠帕尔哈提拍案而起,“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后世知道我们曾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活。”
吐谷浑牧人头领乌苏雅也站了出来:“我们虽不擅长言辞,但也会尽力支持。明日我就带着族人前往长史府,让他看看丝路上的各族百姓是多么珍视这幅壁画。”
群情激昂,阿史那云看着这一幕,眼眶微热。她忽然明白,这幅壁画早已超越了艺术创作的范畴,成为了联结各族的情感纽带。
第二天清晨,程墨白前往长史府拜见张谦。当他说明来意后,张谦捋须沉思。
“李监州确实过于保守了,”张谦缓缓道,“但他言之凿凿,称你的壁画‘混淆华夷’,这在朝廷中确有不少人支持。”
程墨白躬身道:“张长史,敦煌之所以繁荣,正是因为包容。若因循守旧,排斥异族,恐怕会寒了各族人心,影响丝路贸易,最终损害敦煌的利益。”
张谦点头:“你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需要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来反驳李监州的指控。”
就在这时,卫兵通报府外聚集了大批各族百姓,均为壁画请愿而来。张谦与程墨白走出府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府前广场上,汉人商贾、回鹘骑士、于阗工匠、吐谷浑牧人并肩而立,不下数百人。阿史那云站在最前方,手中捧着一卷丝帛。
“敦煌长史张大人,”她声音清亮,传遍广场,“我们各族人士联名请愿,支持《丝路万民守望图》继续绘制。这幅壁画将见证丝路上各族和睦共处,守望相助的精神,恳请大人准许完成。”
她展开丝帛,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画满了手印。
阿布都拉上前一步:“张长史,回鹘商队在丝路往来百年,与汉人和其他各族早已结成兄弟之情。这幅壁画是我们的心声!”
老玉匠帕尔哈提也颤巍巍走上前:“我今年七十有二,在丝路上走了五十年。我见过沙暴中各族携手求生,也见过商队遇劫时不分彼此互相救援。这幅壁画,画的是真实的历史啊!”
乌苏雅带着族人,献上洁白的哈达:“吐谷浑人不会说漂亮话,但我们知道,丝路上的各族就像不同的色彩,分开来单调,合在一起才能画出最美的图画。”
张谦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闪过动容。他接过联名书,仔细观看,然后抬头望向众人:
“各位乡亲,我明白了。《丝路万民守望图》不仅是一幅壁画,更是丝路精神的体现。我,敦煌长史张谦,支持这幅壁画的完成!”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程墨白与阿史那云相视而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有了张谦的支持,李崇义不再阻挠。壁画的绘制工作更加顺利地推进。
一个月后,壁画的主体部分已完成大半。程墨白站在木架上,仔细描绘着中心场景——汉人老者与回鹘青年共同抵御风沙的瞬间。
“这个老人的表情还不够传神,”阿史那云在下方喊道,“他应该更加坚毅,而不是恐惧。”
程墨白退后审视,点了点头。他调整了老人的眉宇和嘴角的线条,顿时,一个在风沙中不屈不挠的形象跃然壁上。
“现在如何?”他向下喊道。
阿史那云竖起大拇指:“活了!这才是在丝路上奋斗的汉人形象!”
夕阳西下,二人如常坐在壁面前,回顾一天的成果。金色的余晖洒在壁画上,那些人物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随时会从墙壁上走下来。
“你知道吗,”阿史那云轻声道,“小时候,我常听祖父讲述丝路上的故事。他说,丝路就像一条金色的纽带,将不同的民族联系在一起。”
程墨白望着逐渐完工的壁画,若有所思:“我父亲也曾说,在丝路上,帮助他人就是帮助自己。因为没有人能独自面对大漠的严酷。”
“正是这种精神,让丝路延续千年。”阿史那云起身,指向壁画上的各色人物,“他们看似不同,但都有着同样的坚韧与善良。”
又过了半个月,壁画终于完成。竣工那日,敦煌各族人士齐聚莫高窟,见证这一历史时刻。
《丝路万民守望图》高达三丈,宽达五丈,气势恢宏。壁画上方,沙暴肆虐,风云变色;下方,各族人士携手互助,神情坚毅。汉人老者脱下外袍为于阗孩童遮挡风沙;回鹘青年与吐谷浑医者共同抢救伤者;于阗商人分发水和食物...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每处细节都精致入微。
最令人惊叹的是,整幅壁画以青金石提炼的蓝色为主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承载着丝路的灵魂。
“这蓝色...真美啊,”张谦仰望着壁画,由衷赞叹,“就像丝路上每一个晴朗的天空,就像我们心中共同的那片天。”
阿史那云走到壁画前,向众人解释:“我们特意选用青金石为原料,因为它的色泽千年不变。就像丝路上各族守望相助的精神,必将永存。”
程墨白补充道:“这幅壁画不仅记录了过去和现在,更是对未来的期许。愿丝路上的子孙后代,永远铭记这种精神。”
人群中,李崇义也默默站立。他看着壁画,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抵触逐渐变为动容。终于,他走到程墨白和阿史那云面前,深深一揖:
“二位,李某此前迂腐,未能理解这幅壁画的深意。今日观之,方知丝路精神之可贵。这幅《丝路万民守望图》,实乃敦煌之瑰宝。”
程墨白与阿史那云相视一笑,还礼道:“李监州过谦了。能得众人理解,实乃壁画之幸,丝路之幸。”
夜幕降临,人群渐渐散去。程墨白和阿史那云却留在壁画前,点燃一盏灯笼,借着微弱的光芒,最后审视这幅倾注了他们心血的作品。
“看,”阿史那云忽然指着壁画一角,“我们忘了署名。”
程墨白微笑:“不必了。这幅画属于所有丝路上的人,不是你我可以独占的。”
阿史那云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青金石,在壁画右下角轻轻画了一朵云和一方墨。
“就这样吧,”她满意地看着这个简单的标记,“让后世知道,曾有一个汉人画师和一个突厥女子,共同完成了这幅作品。”
程墨白也拾起一块石头,在云旁添了一只飞鸟:“云与鸟,本是天各一方的生灵,却能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
二人相视而笑,肩并肩站在壁画前。月光洒在青金石提炼的蓝色颜料上,那些守望相助的形象仿佛在夜色中微微发光,见证着丝路上永不消逝的情谊。
“青金永固,”阿史那云轻声道,“就像这片土地上各族人民的友谊。”
程墨白点头,望向远方的星空:“千年后,当我们的骨肉化为尘土,这幅壁画仍将立在这里,向后人诉说今天的故亊。”
沙漠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远方的沙粒,轻轻拍打在壁画上,仿佛大自然也在为这幅作品加盖认可的印章。
就在这一刻,长安来的特使即将抵达敦煌的消息传来,而特使的到来,将揭开一个程墨白从未预料的身世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