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林思源关于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却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心。因为这意味着,他又一次从那种令人窒息的喘息和胸闷中挺了过来。
“小源,别怕,陈医生马上就来了。”母亲赵淑兰温暖却略带颤抖的手,轻轻握着他的小手。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单,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他记得那一年,他八岁。
病房里还有另一个男孩,叫小磊,比他大两岁,活泼得多,即使戴着氧气面罩,也会偷偷对他做鬼脸。他们得的是一样的先天性心脏病,成了病友。
“思源,你看,我折的纸飞机!”小磊喘着气,献宝似的把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递过来,“等咱们好了,一起去外面飞,它肯定飞得最高!”
林思源虚弱地笑了笑,点点头。他羡慕小磊的活力。
那天下午,小磊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像一柄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破了病房的平静。医生和护士们像听到号角的士兵,瞬间涌了进来,白色的帘子被猛地拉上,将林思源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他只听得到那边混乱的脚步声、陈医生急促的指令声,“快!准备除颤!”“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还有小磊父母压抑的啜泣声,最终彻底爆发成无法控制的崩溃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声音都归于沉寂。
帘子被缓缓拉开,陈医生走了出来,口罩耷拉在下巴上,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白大褂的领口。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无力。他走到小磊父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对不起…… 我们…… 尽力了。突然的室颤,如果…… 如果我们有那台最新的双相除颤起搏系统,或许…… 或许能抢回一点时间……”
后面的话,林思源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呆呆地看着小磊妈妈瘫倒在地的身影,看着小磊爸爸扶着墙,肩膀剧烈地抖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那张瞬间空下来的病床,枕头还保留着小磊躺过的凹陷,床头柜上,那架皱巴巴的纸飞机静静躺着,似乎还残留着小磊折纸时的温度。
那一刻,八岁的林思源第一次模糊地理解了“死亡”的含义,也第一次尝到了 “无能为力” 的滋味。陈医生那句充满遗憾的“如果”,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楔入了他的心底,带着冰冷的刺痛。
……
“思源?发什么呆呢?快来吃饭了,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母亲的声音像一束温暖的光,将林思源从冰冷的回忆里拉了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高三的物理习题集,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已经洇开了一小团墨迹,像一朵灰暗的小花。
“来了,妈。”他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将心底那阵沉闷的悸动强行压了下去。
饭桌上,父亲林建国照例问起他的学习情况,重点落在了生物和化学上, 那是他从小就表现出天赋的科目。
“爸,您就放心吧,儿子心里有数。”林思源笑着给父亲夹了块裹满酱汁的排骨,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岔开话题。
林建国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工程师,一辈子和机器、图纸打交道,性格就像他画了一辈子的机械图纸一样,严谨、扎实,不喜欢说漂亮话。他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看着儿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思源,记住爸的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更重要的是,学好了本事,要记得用到正道上。咱们的国家,现在发展得快,高楼盖得越来越多,马路修得越来越宽,但在很多高精尖的领域,比如高端医疗设备、特效药这些,还得依赖国外进口,看别人的脸色。就像咱们厂里的精密仪器,坏了一颗螺丝钉都得从德国寄过来,一等就是半个月。你们这一代,是有机会去改变这个局面的。”
“知道了,爸。”林思源乖乖点头。这样的话,他从小听到大。父亲从未强迫过他必须学什么、做什么,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灌输着一种观念:一个人的价值,不该只局限于自己的小日子,更应该和国家的需要紧紧绑在一起。
这种教育,早已像春雨润物般,潜移默化地融入了他的价值观里。
深夜,林思源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他悄悄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旧照片,那是小学毕业时的合影,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磨出了毛边。照片里,小磊站在他身边,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大咧咧地搂着他的肩膀。
“小磊,”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小磊的笑脸,“如果我能成为医生,能做出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是不是就能避免很多像你那样的遗憾?是不是就能让陈医生不再说‘如果’?”
那个因为设备落后而无力回天的下午,那个老工程师父亲深沉的家国情怀,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像两条汇聚的河流,悄然在他的心底激荡。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模糊却清晰的路,正缓缓在脚下展开。
他翻身坐起,摸索着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笔尖落下,在洁白的纸页上写下一行工整的字:
“我想学医。不是为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不是为了别人口中的‘体面’,而是想有一天,能让我在乎的人,让像小磊一样的人,不再因为‘如果’而失去生命的机会。”
写完这行字,他把小磊的照片夹进日记本里,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父亲下午递给他的那个生锈的金属零件,那是父亲年轻时参与设计的心脏起搏器外壳,边缘还留着细微的打磨痕迹。他把零件放在台灯下,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阵安心。
那一刻,他感觉心底那枚生锈的钉子似乎松动了一丝,有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力量,正从那里破土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
……
两年后,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校园里,梧桐树叶长得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思源!等等我!”室友刘毅抱着一个篮球,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下午没课,打球去啊?跟临床系那帮家伙约好了,今天非得把他们虐趴下不可!”
林思源手里夹着几本厚厚的医学专著,封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外文术语。他摇了摇头,笑着拒绝:“不了,你们去吧。陈教授昨天推荐了几篇《柳叶刀》上的最新文献,我得去图书馆好好啃一啃。”
“啧,真是服了你了!”刘毅撇了撇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说你都稳坐年级第一了,还这么拼,就不能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留条活路吗?”
林思源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响。林思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那篇关于肿瘤靶向治疗前沿进展的论文,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论文里提到的分子靶向药物研发技术,已经达到了精准到基因片段的程度,而国内的教材里,对这一领域的介绍还停留在基础理论阶段。
这种赤裸裸的差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作为 “年级第一”的骄傲,只剩下一种迫切的焦渴, 他想知道更多,想追上那些领先的脚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阅览区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林思源本不想理会,只想专心看完论文,但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女声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我不同意!李教授,您这个临床试验方案对晚期患者的风险评估严重不足!”
林思源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女生正站在一位中年教授面前,身形挺拔,脊背挺得笔直。她扎着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冰的星子,正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面的教授。
是苏玥。
林思源对她有印象,她是临床系的风云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基础手术,是心外科几位教授都赞不绝口的得意门生,以冷静、果断和极强的临床能力著称。只是她性格冷淡,平时很少和人交流,像一座冰山。
此刻,李教授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语气也带着几分不耐:“苏玥同学,科学探索总是伴随着风险的!没有冒险,哪来的突破?这些患者常规治疗已经完全无效,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但这绝不该是让他们赌上生命的机会!”苏玥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依旧保持着理性的克制,“您只看到了潜在的治疗效果,却完全忽略了他们脆弱的身体可能根本无法承受这种高强度实验性用药带来的毒副作用!上上周,我在肿瘤科轮转时,亲眼见过一个肺癌晚期患者,因为参加类似的试验,出现严重的肝衰竭,最后在痛苦中离世, 他本来还能有三个月的时间,和家人好好告别!李教授,我们是医生,不是实验室里的研究员!我们的第一准则是‘不伤害’,而不是‘出成果’!这不是在救他们,这很可能是在加速他们的死亡!”
周围的学生都被这场争执吸引了,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悄悄探头观望。李教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又拉不下脸。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夹起桌上的文件夹,甩下一句 “不可理喻”,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苏玥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也还没从刚才的激动中平复过来。她似乎察觉到了周围投来的目光,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扫雷一样掠过人群,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林思源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思源下意识地对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但苏玥却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不悦,仿佛在说 “少管闲事”。随即,她便转过身,拿起自己的书本,快步离开了阅览区,白大褂的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林思源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位苏师姐,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又冷又倔,像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
他低下头,准备继续看论文,却发现刚才那些冰冷的分子式和复杂的数据,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一样的色彩。苏玥那句 “我们是医生,不是实验室里的研究员”“第一准则是‘不伤害’”,像一颗石子,在他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圈涟漪。
科研的激进与临床的保守,突破的渴望与安全的底线,冰冷的数据与鲜活的生命……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医学这条路,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它不只是纯粹的知识与技术,更充斥着各种理念的碰撞、道德的抉择。而他和那位名叫苏玥的师姐,似乎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天平的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