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医院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顶灯惨白的光线洒下来,映得墙壁一片冰冷。
林思源和苏玥并肩站在王明山的病房外,两人眼底都带着熬夜留下的淡淡青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混合着疲惫、警惕和一丝压抑的期待。他们手里拿着的不仅是那些盛装着透明液体的药瓶,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以及与之对等的、可能无法承受的风险。
伦理委员会那边磨了整整两天,唇枪舌剑,质疑声一波接一波。最终,在昨天下午,那份附加了无数苛刻条件的批准文件总算下来了。条件严苛到几乎不近人情:仅限于王明山和李秀英这两名常规治疗已明确无效、濒临绝境的晚期患者;用药过程必须全程在具备抢救条件的监护病房进行,24小时不间断生命体征监测;任何非预期的不良反应,哪怕只是最细微的异常,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委员会有权随时叫停。
此刻,王明山的儿子,一个才四十出头却被煎熬得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男人,正红着眼眶,用微微颤抖的手,在最终版那厚厚一沓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深深的、带着挣扎的痕迹。
“林医生,苏医生,”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带着恳求,“我爸……就,就拜托你们了。”
林思源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放心,我们会尽全力。”
病房内,王明山已经醒了。鼻饲管小心地固定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贴在他瘦削的胸膛上,屏幕上跳跃着绿色的波形和数字。他比前几天看起来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蜡黄,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平静,甚至在他们走进来时,还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仿佛在安抚他们似的笑容。
“来了?”老人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散在空气里。
“嗯,王老师,我们准备开始了。”苏玥走上前,语气是她一贯的冷静,但检查静脉通路的动作却格外轻柔、细致。她用手指轻轻感受着留置针的位置,确保万无一失。
林思源则再次核对治疗车上的药物,低声念出,既是对苏玥,也是对自己确认:“ST-01,标准剂量;雷沙星,起始剂量,按体表面积计算,为常规治疗剂量的十分之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透明的药液顺着精细的输液管路,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王明山那因为疾病而有些干瘪的血管。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以及他们几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
前半小时,一切平稳。监护屏幕上的数字和波形都在预定的安全范围内规律跳动。王明山甚至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但林思源和苏玥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紧紧锁定在屏幕上,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波动。额头上,不知不觉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在用药进行到约四十五分钟时,王明山那花白的眉毛无意识地拧了一下,虽然动作很轻微,但还是被紧盯着他的苏玥捕捉到了。几乎同时,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数字从平稳的72次/分钟,开始悄然向上攀升,跳到了78,然后是82,最终稳定在88次/分钟。
“王老师,”苏玥立刻俯身,声音放得又低又柔,“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王明山缓缓睁开眼,眼神带着刚醒的迷茫,他微微喘了口气,才虚弱地说:“有点……心慌。心里头……闷闷的。”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林思源也敏锐地注意到,血压监测的收缩压数值,比用药前的基础值升高了15毫米汞柱。
“暂停雷沙星输注。ST-01维持原速。”林思源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达指令。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明显快了几分。他转头看向苏玥,语速很快但清晰:“记录,用药后45分钟,出现一过性心悸、血压轻度升高。”
“明白。”苏玥应道,手指已经在平板电脑的电子病历上快速敲击记录,同时,另一只手利落地从旁边的急救车里抽出一支备用的镇静剂和一支降压药,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以防万一。
这是预料中可能出现的反应之一。雷沙星虽然剂量极低,远低于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常规用量,但其本身对心血管系统可能存在的影响无法完全忽略。与ST-01联用,效应是否会叠加、会放大,正是他们需要小心翼翼观察和界定的关键。
又过了十几分钟,在王明山自己感觉心慌胸闷的症状有所减轻,心率也不再继续攀升后,林思源才谨慎地恢复了雷沙星的输注,但将滴速在原有基础上又调慢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简直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王明山断断续续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反应,面部有些泛红,体温也比平时升高了0.3摄氏度,但所有这些,都还在预设的安全阈值之内,没有引发更严重的状况。老人很坚强,一直努力配合着,偶尔清醒时,还会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他的家人,以及林思源、苏玥带领的医疗团队,共同度过了这漫长而煎熬的第一个用药周期。
当最后一滴药液顺利输完,王明山的主要生命体征数据终于逐渐回归到用药前的水平,只是人显得格外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思源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后背的衬衫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湿,冰凉地紧贴在皮肤上。
“第一阶段,算是有惊无险。”他低声对苏玥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依旧是凝重。
苏玥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沉睡的老人身上,低声道:“但这只是第一次。累积毒性、远期效果,都是未知数。”她顿了顿,语气更沉,“而且,李秀英那边……”
李秀英的身体状况比王明山更差,脏器功能储备更弱,对药物的耐受性极有可能更低。给她用上这个联合方案,需要承担的风险无疑更大。
就在这时,林思源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信息。他拿出来点开,发信人是机构办主任。信息内容很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轻松感:
“林医生,辉扬集团刚刚向卫计委和医院学术伦理委员会同步提交了新的正式质疑函,焦点直接针对你们刚刚获批的联合用药方案,措辞激烈,认为其科学依据不足,潜在风险极高,质疑我们审批的严谨性。上面压力很大,要求我们尽快提交更具说服力的答辩材料。”
林思源的眉头瞬间拧紧,刚刚松缓的脸色再次覆上一层寒霜。
苏玥就站在他旁边,瞥见他脸色的变化,凑近一步,目光扫过手机屏幕。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得离谱。”
这边王明山第一次用药刚刚结束,人还没离开监护病房,那边辉扬的质疑函就已经精准地递到了上级监管部门。这个时间点,巧合得让人无法不心生寒意,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暗处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内部的“鬼”,显然还在活动,而且变得更加狡猾,传递的消息也更加精准、致命。
林思源收起手机,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变得锐利如刀,之前的疲惫被一种昂扬的战意所取代。“看来,我们这边在争分夺秒地治病救人,他们那边,也从来没闲着,一刻都没停下给我们下绊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冷硬的力量,“也好,那就用接下来铁一般的事实,给他们最直接、最有力的回应!”
他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晨曦微弱的光线试图驱散夜色的沉寂。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属于他们的战斗,远未结束。王明山只是闯过了第一关,前面还有更多未知的挑战;李秀英的难关迫在眉睫;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依旧在阴影中盘踞,伺机而动,准备着下一次更阴狠的攻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