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浦东国际机场时的震动,把林思源从浅眠里晃醒。他揉了揉眼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裹着潮湿的风扑面而来,跟纽约肯尼迪机场的敞亮劲儿完全不一样。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窜进来的味儿很杂......有泥土的腥气,有汽车尾气,还有一丝说不清楚的、让人心里发暖的归属感。
药企来接机的人办事挺利索,简单聊了两句就往酒店赶。第二天一早,林思源准时站在了瑞宁医院门口。
一眼望过去全是人。挂号的队伍从大厅里绕出来,都快排到路边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脚步匆匆,手里的病历夹都快甩起来;家属们要么蹲在墙角低头叹气,要么围着护士台急着问情况。这股子又闹又鲜活的劲儿,一下子把他旅途的累冲没了,可心里也跟着一紧......在这里,不管是病历上的数字还是试验方案里的指标,背后都拴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跟医院的对接会开得很顺。院领导、机构办主任,还有负责项目的肿瘤科 PI 都在,说起他的专业背景和试验方案,比他自己记的都清楚。林思源早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不管对方问什么都答得干脆,那股子严谨劲儿,还有对方案细节的理解,没一会儿就让对面的人露出了认可的表情。
“林博士真是年轻有为啊!” 肿瘤科 PI 是个五十来岁的儒雅大叔,握着他的手笑着说,“有你盯着这个项目,我们对这次国际合作更有底了。”
散会的时候,机构办的人跟他说:“林博士,后面好多临床协调的活儿,你得跟心外科的苏玥医生对接。她人特别负责,流程也熟,现在应该在病房那边。”
苏玥?林思源心里猛地一跳,脚步都顿了半秒......这么巧?
往心外科病房走的路上,他下意识地拽了拽衣领,明明衣服挺整齐的,可就是觉得不自在。
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机构办的人推门喊了一声:“苏医生,这是纽约过来的林思源博士,负责靶向药试验的。林博士,这位就是苏玥医生。”
苏玥正对着电脑敲病历,听见声音才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思源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两年多没见,她瘦了点,还是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可眼神里那层冷意,好像比以前更重了。她看见他的时候,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快得跟错觉似的,下一秒就恢复了平静。
苏玥站起身,伸手过来,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林博士,你好。机构办已经跟我说了,欢迎回国。”
林思源赶紧调整好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还是跟以前一样凉。“苏医生,你好,以后麻烦你多指教。”
办公室里静了几秒,气氛有点微妙。机构办的人见状,打了个哈哈就先走了。
“没想到是你负责这边。”林思源先开了口,想打破这沉默。
“我也没想到是你过来。”苏玥低头把桌上的文件整理了一下,目光又落回电脑屏幕上,“试验方案和知情同意书我看了,有几个地方得改。风险告知太含糊,还有紧急情况的处理流程,得写得更清楚才行。” 说着,她递过来一份打印纸,上面红笔批注密密麻麻,看着就很认真。
林思源接过来一翻,心里暗吃一惊。她挑的问题都特别关键,全是他们之前为了图效率,故意写得模糊的风险点,比如副作用的具体概率,还有出现严重反应时该找谁、走什么流程,她都要求写得明明白白,连责任人的名字都要加上。
这脾气,还跟以前一样较真。
“你提的这些都挺对。”林思源点点头,说实话,他之前还真没考虑到临床操作的麻烦,“我们确实是站在研发的角度想多了,没顾上患者能不能看懂,也没考虑你们操作起来会不会不方便。我尽快跟团队沟通修改。”
苏玥好像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抬眼看了他一下,语气还是没松:“伦理审查是底线,一点都不能含糊。”
“我知道,患者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这点我们目标一致。”林思源说得很认真。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苏医生!3 床的李阿姨又不肯吃药了!说说明书上写的副作用太吓人,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见你!”
“我马上过去。”苏玥立刻拿起桌上的听诊器,起身就往外走。
林思源下意识地跟了上去:“我能一起去吗?说不定我能从研发的角度跟她解释解释,她可能会信点。”
苏玥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反对,就说了一个字:“行。”
病房里,六十多岁的李阿姨正坐在床上抹眼泪,她儿子站在旁边,急得直搓手。
“李阿姨,怎么又不想吃药了?”苏玥走过去,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不少,还顺手帮阿姨把被角掖了掖。
“苏医生啊,这药我真不敢吃……”李阿姨举起手里的药瓶,手还在抖,“你看这说明书上写的,又是伤肝又是伤心脏的,我这老身子骨,哪禁得住啊……”
苏玥坐在床边,耐心地跟她解释:“阿姨,说明书上写的副作用,不是每个人都会出现的。比如肝损伤,概率还不到百分之一,而且我们会定期给你查肝功能,一旦有问题就停药,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李阿姨还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万一我就是那百分之一呢?我要是倒下了,我儿子怎么办啊……”
林思源看了看,往前走了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点:“阿姨,您好,我是研发这个药的医生。”
李阿姨和她儿子都抬起头,看向他。
“阿姨,我跟您打个比方吧。”林思源想了个简单的说法,“这个药就像一把智能钥匙,专门找身体里的坏细胞,找到就把它们杀掉。说明书上写的副作用,就像是这把钥匙有时候没留神,碰到了旁边的好细胞,可能会让您有点不舒服,比如恶心或者没力气。”
他指了指旁边的苏玥,接着说:“但苏医生他们,就像在旁边盯着的保安,手里还拿着显微镜,只要发现钥匙碰错了地方,马上就会提醒,还会给您用保护好细胞的药,肯定不会让您真的受伤。而且您看,苏医生还让我们把说明书改得更清楚,就是怕您看不懂,担心受怕。我们所有人,都是帮您治病的,肯定不会害您。”
李阿姨听着,眼泪慢慢停了,她看了看苏玥,又看了看林思源,声音有点发颤:“真…… 真的会一直盯着我,不让我出事?”
“肯定的,阿姨。” 苏玥立刻点头,语气特别肯定,“我每天都会来看您,护士也会定时给您量血压、查体温,您要是有一点不舒服,马上按铃,我们一分钟就到。”
李阿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把药瓶拧开,倒出一粒药,就着水咽了下去。
走出病房,两人沿着走廊往回走,苏玥半天没说话。快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声音比刚才轻了点:“你刚才那个比喻,还挺管用。”
林思源笑了笑:“跟你学的啊,之前你跟患者解释病情的时候,不也总用这种简单的说法嘛。”
苏玥没再说话,可林思源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嘴角好像轻轻往上勾了一下,快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都泡在工作里,忙得脚不沾地。改方案、准备伦理审查的材料、给研究护士做培训,从早到晚没闲着。他俩都是急性子,做事又追求完美,效率高得吓人,可也经常因为一点小事争起来,比如知情同意书里的一个措辞,或者受试者的入选标准,都能吵两句,但吵来吵去,都是为了患者,为了试验能顺利推进。
有一次,因为一个受试者的入选标准,两人又争了起来。吵完之后,林思源看着苏玥低头核对名单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苏医生,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初你为什么在图书馆跟李教授争得面红耳赤了。以前我总觉得方案写得完善就行,现在才知道,临床上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拴着一个人的命。”
苏玥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头没抬,声音低了点:“光在纸上写得再好没用,没见过临床的紧急情况,就不知道这行的刀有多快。”
忙归忙,两人之间慢慢有了种奇怪的默契......不用多说,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做事情也越来越顺。可麻烦事很快就来了。
筛选第一批受试者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中年男人,是晚期肺癌,求生欲特别强,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就差肝功能那一项......刚好卡在入选标准的临界值上。
药企的监查员(CRA)一看就摇头,把方案拍在桌上:“不行!方案就是规矩,怎么能随便改?他这指标刚好卡线,万一入组后出现肝损伤,试验数据受影响不说,还得担责任,这风险太大了!”
苏玥看着病历本上患者的照片,又想起刚才在病房里,患者家属拉着她的手哭着求机会的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没说话。
林思源把患者近一周的检查报告翻了个遍,又对比了之前的病历,沉默了半天,抬头说:“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这指标虽然在临界值上,但最近一周一直在好转,而且其他肝功能指标都正常,说明肝脏没问题。我觉得可以入组,但是要加强监测......入组前三天每天查一次肝功能,后面每周两次,一旦有问题马上停药,风险能控制住。要是就因为这一个指标,把他拒之门外,他可能就真没机会了。”
CRA 急了,指着他说:“林博士!你这是违规!出了事谁负责?”
“我负责。”
林思源和苏玥几乎同时开口,说完之后,两人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林思源深吸一口气,看着 CRA:“我会写一份说明,承担所有潜在风险。另外,我马上联系伦理委员会,申请特批。我们不能因为死守规矩,就看着一个能救命的机会溜走。”
最后,在他俩的坚持下,伦理委员会同意了特批,那个患者顺利入组。
患者家属知道消息后,跑到办公室里,对着他俩连连鞠躬,眼泪都下来了。林思源和苏玥送他们到病房门口,站在走廊上看着窗外......天已经黑了,上海的夜景亮起来,万家灯火闪闪烁烁,特别暖。
“谢谢。” 苏玥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林思源转头看她:“谢我什么?”
“谢你没只盯着数据和规矩。”苏玥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灯火上,语气软了点,“也谢你没忘,我们做这些,最终是为了救人。”
林思源笑了笑,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零件,冰凉的触感硌在手心......这是两年前他出国的时候,从父亲实验室里捡的,父亲当时还在研究这个靶向药,没等研究完就走了。他一直把这个零件带在身上,就像带着父亲的心愿。
指尖摩挲着零件上的划痕,冰凉的触感慢慢和刚才患者家属道谢时的温度融在一起。林思源看着窗外的灯火,忽然觉得,自己回国是对的......这里有他想做的事,有他想守护的人,还有他要走的路。
第一期临床试验,就在这么多的磨合、争执和坚持里,正式启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