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小插曲很快被林思源抛在了脑后。对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抓紧一切时间吸收知识,填补差距。除了完成繁重的课业,他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泡在了陈国栋教授的实验室里。
陈教授是学校生物医学工程领域的权威,年近六十,头发已经花白,却总是梳得整整齐齐。他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神却澄澈明亮得像年轻人,透着学者特有的严谨与温和。他格外欣赏林思源的勤奋和灵气,更看重他身上那股沉得下心来做事的踏实劲儿,总是不遗余力地指导他。
“思源,来看看这个数据。”陈教授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串波形图,语气里难掩欣慰,“你上次提出的那个心肌细胞活性预测算法模型,模拟结果比现有的模型精度提升了百分之十五!了不起啊,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有这样的突破!”
林思源凑过去,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曲线,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欣喜,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谢谢教授。不过您看这里,在细胞凋亡临界点的判断上,波动还是有点大。如果实际应用到临床监测,这点误差可能会影响医生的决策,甚至耽误治疗。”
“哈哈,好!不骄不躁,还能看到问题所在,这才是做科研该有的态度!”陈教授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泡了两杯浓茶,递给他一杯,“这篇论文的底子已经很扎实了,再打磨打磨细节,我觉得可以尝试投给《国际生物医学工程》。”
《国际生物医学工程》?林思源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可是生物医学工程领域的顶级期刊,多少学者挤破头都想在上面发表论文。
“教授,我…… 我真的可以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为什么不可以?”陈教授坐在他对面,喝了一口茶,眼神温和却有力,“我们国家的科研水平或许整体上还落后于国外,但这不代表我们就做不出世界一流的成果。思源,你要有这个自信。你的天赋、你的努力,都配得上最好的平台。不要因为‘国内’这两个字,就给自己设限。”
实验室的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陈教授看着窗外的晚霞,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像是陷入了回忆。
“思源,有没有想过以后的路?”他突然开口,语气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林思源沉默了片刻,老实回答:“想过。我想继续深造,读博,做更有价值的研究。”
“国内还是国外?” 陈教授转过头,目光紧紧盯着他。
林思源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一些:“…… 国外。”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想去看看,最前沿的技术和设备到底是什么样的,最顶尖的实验室是怎么运作的。我想知道,我们到底差在哪里,又该怎么追上去。”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看向陈教授,生怕老师会觉得他好高骛远,甚至觉得他 “崇洋媚外”、不想为国家做贡献。
但陈教授却没有丝毫意外或不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啊,应该去看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机会。”
林思源愣住了:“您也有过出国的机会?”
“嗯。” 陈教授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那时候我刚硕士毕业,我的导师...也就是国内生物医学工程的开拓者之一,极力推荐我去麻省理工深造。那可是当年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机会,多少人羡慕得眼红。”
“那您…… 为什么没去?”林思源忍不住问。
“我导师病倒了。”陈教授的声音低沉了一些,“肺癌晚期,很严重。那时候实验室刚起步,一堆项目还没落地,师弟师妹们都还没独当一面…… 我要是走了,这个摊子很可能就散了。” 他伸手摩挲着桌上的旧实验记录本,封皮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我守在他病床前,白天帮他整理未完成的手稿,晚上回实验室盯着细胞培养箱,那时候的培养箱老出故障,温度稍微波动一点,一整批样本就全毁了。有次冬天,培养箱半夜坏了,我裹着军大衣在实验室守了整整一夜,每隔十分钟就用温度计测一次温度,就怕错过抢救样本的机会。”
林思源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他终于明白,陈教授身上的“严谨”与“坚守”,不是凭空而来的,是在一次次取舍与承担中磨出来的。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去了麻省理工,现在会是什么光景?”陈教授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坦然,“可能会做出更多成果?可能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但谁知道呢?人生没有如果。”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旧书,递到林思源手里。书的封皮已经泛黄,上面写着《生物医学工程导论》,作者是陈教授的导师。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批注,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为医者,当为众生拓路,而非独善其身。”
“思源,你和我不一样。”陈教授的目光灼灼,落在林思源脸上,“你更年轻,更有天赋,也更有冲劲。你应该出去!去学最先进的技术,去看最广阔的世界,去经历那些我们当年没机会经历的事!把好东西学到手!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林思源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然后,回来。
回到这片需要人才的土地上,用学到的东西,为这里的人拓路。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林思源的心头,眼眶瞬间有些发热。他紧紧攥着那本旧书,扉页上的字迹仿佛有了温度,烫得他手心发颤。他张了张嘴,想说 “我一定会回来”,却发现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陈教授转过身,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门被推开,苏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U盘,显然是来送资料的。
“陈教授,这是您要的我们心外科近期收集的心力衰竭患者临床监测数据。” 她将U盘放在桌上,语气恭敬,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覆着一层薄冰。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思源,认出了他是图书馆里那个 “围观争执” 的人,眼神微微一顿,随即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好,辛苦了小苏。”陈教授笑着拿起 U 盘,转头对林思源说,“思源,你正好看看这份数据,里面的实时心率、射血分数这些参数,对你优化那个算法模型应该很有帮助。”
林思源连忙接过U盘,对苏玥说:“谢谢苏师姐。”
苏玥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对陈教授说:“教授,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值夜班。”
“去吧去吧,注意休息,别太累了。”陈教授叮嘱道。
苏玥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实验室,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像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陈教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对林思源笑道:“苏玥这孩子,是心外科的宝贝疙瘩,手术台上稳得不像话,比有些工作了十几年的医生还冷静。就是对科研有点太谨慎了,总觉得‘离临床太远的研究都是浪费时间’。你们俩都是咱们学校的尖子生,以后说不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多交流交流,互相学习。”
林思源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无奈。他看得出来,苏玥对“搞科研的” 似乎没什么好感,想“交流”恐怕没那么容易。
几天后,学校举办了一场全校范围的医学伦理辩论赛,主题恰好戳中了当下医学界的热点,“科技进步是否必然带来医学伦理的困境?”
林思源作为生物医学工程系的代表,担任正方一辩,主张“科技进步本身无对错,伦理困境的根源在于应用者的选择,完善规范即可规避风险”;而反方一辩,正是苏玥。
辩论赛一开始,双方就展开了激烈的交锋。自由辩论环节,更是火药味十足。
林思源引经据典,从牛痘疫苗的发明如何终结天花,讲到基因编辑技术如何为遗传病患者带来希望:“对方辩友一直强调科技带来的风险,但请不要忘记,正是因为科技进步,我们才能将平均寿命从三十岁提升到七十岁,才能让无数绝症患者看到生的可能!所谓的‘伦理困境’,从来不是科技造成的,而是人类对‘如何使用科技’的认知不足。我们要做的,是完善伦理审查机制,而不是因噎废食,停下探索的脚步!”
他的话音刚落,苏玥就立刻站起身,清冷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对方辩友描绘的蓝图很美好,但您忽略了蓝图背后的代价!” 她拿起桌上的案例卡片,语气坚定,“去年,某医院开展的 CAR-T 细胞治疗临床试验中,一名晚期淋巴瘤患者因出现严重细胞因子风暴死亡。家属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医院并未明确告知‘细胞因子风暴的致死率高达20%’!请问对方辩友,这是‘认知不足’,还是对生命的漠视?”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思源,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锐利:“您在实验室里看到的是‘数据提升15%’,是‘模型精度优化’,但我在临床上看到的,是患者因为副作用呕吐不止、是家属在 ICU 门口彻夜等待、是那些签了‘知情同意书’却根本不懂‘风险’二字重量的普通人!科技是冰冷的工具,但医学不是!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再先进的科技,也只是杀人的刀!”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掌声。林思源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立刻反驳:“苏师姐说的是‘违规操作’,不是‘科技本身的问题’!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案例,我们才更要推动科研规范化,而不是否定科技的价值!如果因为害怕风险就放弃研发,那现在所有的靶向药、所有的微创手术设备都不会存在,会有更多患者因为‘无药可治’而死亡!这难道就是您想要的‘敬畏生命’?”
“我要的是‘量力而行’,不是‘盲目冒进’!”苏玥寸步不让。
“‘量力而行’不是‘裹足不前’!”林思源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两人针锋相对,语速越来越快,观点碰撞得火花四溅,台下的掌声和讨论声也越来越热烈。辩论赛的 “输赢” 已经不再重要,所有人都被这场关于 “科研与临床”“理想与现实” 的激烈交锋牢牢吸引。
比赛结束后,评委宣布双方打成平手。林思源收拾东西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去跟苏玥再好好聊聊,他不认同她的观点,却敬佩她的坚守,他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对 “科研” 有这么深的戒备。
可他抬头望去时,却发现苏玥已经拎着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礼堂,背影依旧挺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
林思源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隐隐觉得,他和苏玥之间的分歧,从来不是 “科技好不好” 这么简单,而是两种不同 “医学信仰” 的碰撞,他信“科技能改变一切”,她信“临床要守住底线”。
晚上回到宿舍,林思源刚洗漱完,手机就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越洋电话。
“思源啊,没打扰你学习吧?”母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笑意,背景里能听到父亲看电视的声音。
“没打扰,妈,我刚忙完。”林思源笑着说,“家里都好吗?”
“都好都好。” 母亲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就是你爸,最近厂里有个援外项目,要去北美建一个精密仪器工厂,领导说可以带家属…… 所以我们商量着,可能要去那边待几年,至少待到你大学毕业。”
林思源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去北美?多久?”
“估计要四五年吧。”母亲的声音更低了,“思源,你爸也是为了你好。那边的教育资源、科研条件都比国内好太多了,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去,还能申请那边的医学院,毕业以后留在国外发展,前途肯定比在国内好……”
“我不去。” 林思源几乎是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父亲的声音,依旧沉稳:“思源,你先别急着拒绝。你好好想想,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国外的顶尖实验室,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爸,我知道是机会。”林思源攥着手机,指节都有些发白,“可我在国内还有研究没做完,陈教授还等着我……”
“研究什么时候不能做?机会错过了就没了!”母亲的声音有些急了,“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国外的技术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啊!”
林思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母亲说的是对的,这确实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他眼前却不断闪过陈教授递给他那本旧书时的眼神,闪过苏玥在辩论赛上那句“敬畏生命”,闪过童年病房里小磊那张空病床。
去国外,意味着能更快接近“顶尖技术”,能实现自己的科研理想;可留下,意味着要守住对陈教授的承诺,要面对国内的差距与局限。
远方世界的呼唤与心底的家国羁绊,像两只手,狠狠撕扯着他。
他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父母的劝说,看着窗外宿舍楼下来来往往的同学,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到底该选哪条路?
夜色渐深,手机还在耳边响着,林思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