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的病房里,空气仿佛都比王明山那边粘稠、沉重。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衰败身体的气息所压制。
她女儿小雅,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此刻却憔悴得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核桃,坐在母亲床前的方凳上,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床上,李秀英深陷在枕头里,意识游离在清醒与昏睡之间。胸水带来的压迫让她的呼吸显得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却清晰的痰鸣音,像破旧的风箱,刮擦着病房里凝重的空气。
苏玥和林思源站在床尾,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刚刚将王明山用药后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摊开在了小雅面前......心率的每一次波动,血压的升高,面部的潮红,体温的细微变化,以及他们是如何暂停、调整、再继续的。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林思源开口,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讨论一个学术案例,但内容却毫不修饰,剥去了所有虚假的希望,“李阿姨的身体基础,比王老师要弱很多。意味着,她对药物可能产生的反应会更敏感,更强烈。无论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治疗效果,还是我们不愿看到的副作用风险,都可能被放大。”
小雅抬起头,泪水瞬间又蓄满了眼眶,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苏医生,林医生……我……我真的很怕。”她看向床上呼吸艰难的母亲,眼泪滚落下来,“我妈她……她现在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真怕她扛不住……万一用了药,情况变得更差,反而……反而让她更受罪……我……”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哭声淹没,只剩下无助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苏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小雅手里。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带着一种能让人稍稍安心的力量。“我们理解你的恐惧。”苏玥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些,“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给你百分百成功的保证。王老师那边第一关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但这绝不意味着李阿姨也会有完全相同的过程。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却坦诚地迎向小雅泪湿的双眼:“但是,小雅,从医学角度客观分析,如果不对李阿姨目前的病情进行任何积极的干预,按照她现在的进展速度……”苏玥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那种走向终点的、无望的结局,像冰冷的阴影笼罩在病房上空,彼此心照不宣。
小雅双手捧着那杯温水,指尖传来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她看着母亲痛苦而憔悴的睡颜,皮肤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想起母亲前几天难得清醒时,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小雅……妈太累了……不想再受这份罪了……”;可她也同样清晰地记得,在更早一些时候,母亲眼神里偶尔还会流露出对窗外阳光的眷恋,对她轻声说“要是……要是能再看看你结婚就好了……”
生的渴望与对痛苦的恐惧,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小雅脑海里疯狂地撕扯、打架。
“如果……如果我们试试……”小雅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最坏……最坏的结果……能坏到什么地步?”
林思源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用任何模棱两可的安慰来搪塞。“最坏的情况,”他声音低沉,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是出现我们目前未知的、或者无法控制的严重药物不良反应。这可能……会加速病程的进展。”他话锋随即一转,带着一种基于数据和准备的审慎,“但是,根据我们现有的所有动物实验数据、王老师的用药经验,以及我们制定的、比王老师那边更严密的监测方案,这种极端情况发生的概率,我们认为是非常非常低的。我们现在更需要关注的,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药物在李阿姨身上能否起效?第二,她的身体对药物反应的强度,我们是否能够平稳控制住。”
病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李秀英粗重的呼吸声,和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小雅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但那双原本充满慌乱和恐惧的眼睛里,却挣扎着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苏医生,林医生。”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奇异地稳定了一些,“我……我签。”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相信你们。从我妈住院到现在,我知道你们是真心为她好。我也……我也想给我妈一个机会。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哪怕最后真的……真的不行了……”她的泪水再次涌出,声音哽咽,“也总比我们现在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痛苦……看着她……看着她一点点被耗干强……”
签完字,小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用药过程,比起王明山那边,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极致。李秀英的基础血压偏低,静息心率也偏快。在雷沙星那透明的液滴刚刚开始滴入她血管不到二十分钟,监护仪上,心率就从基础的95次/分,迅速攀升到了115次/分,血压也开始出现波动,收缩压一度跌破了90毫米汞柱的安全线。
“暂停输注!”林思源反应极快,声音果断。
苏玥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已经伸手调慢了输液泵的速率,同时语速清晰地指示旁边的护士:“快速滴注100毫升生理盐水扩容,准备5毫克多巴胺,稀释后缓慢静推,把血压稳回来!”
李秀英在昏睡中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对抗着身体内部的不适。
小雅紧紧握着母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把自己的额头抵在母亲的手背上,嘴唇被咬得没了血色,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整个用药过程,因为多次的暂停、调整输液速度、以及短暂的液体和药物支持,比原计划延长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在将雷沙星的单次剂量在原有极低的基础上再次进行了微调之后,才勉强完成了首次输注。
当最后一滴药液输完,李秀英的心率和血压虽然逐渐回到了相对稳定的范围,但她的人却显得异常虚弱,比用药前更加萎靡,一直陷在深度的昏睡状态,对周围的动静几乎没有反应。
“她的身体基础太差了,脏器储备功能已经到了边缘。”走出病房,林思源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沉重压力,他揉了揉眉心,“下一次用药,我们必须根据她接下来24小时的恢复情况,重新进行全面的评估。如果她的身体无法承受……我们可能……不得不放弃这个方案。”
苏玥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里同样充满了凝重。这就是医学的现实与残酷,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换来奇迹,不是所有的患者,都能幸运地等到曙光穿透阴霾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医院附近一家装修考究的高档咖啡馆,最里面的一个僻静包厢内。
王磊低着头,双手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不敢去看对面男人的眼睛。
那个瘦高个、戴着无框眼镜、一身深色西装的男人,正是上次被苏玥撞见与王磊在一起的那个。他是辉扬集团医药信息部的副经理,姓赵。
“王磊啊,”赵经理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搅动着杯里的拿铁,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上次给的消息,时间点倒是卡得挺准。那边刚用完药,我们这边的质疑函就递上去了,效果不错。”他放下勺子,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王磊,“可惜啊,内容还是不够‘干’,水分太大。”
王磊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擦,支支吾吾地解释:“赵、赵经理,您……您也知道我的难处。自从上次差点被苏医生撞破,林思源和苏玥现在盯得特别紧,所有核心数据,尤其是具体的用药剂量、实时调整策略和详细的监测记录,我现在根本接触不到……他们,他们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怀疑?”赵经理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怀疑又能怎么样?他们有证据吗?王磊,你别忘了,你之前收钱的时候,给我们提供项目进度、伦理审批节点这些‘帮助’时,可没这么瞻前顾后。现在想抽身?晚了!”他身体突然前倾,压低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威胁,“周总对ST-01这个项目,是志在必得。你们那个联合用药的方案,听起来是有点意思。‘老药新用’?哼。我们需要知道更详细、更实质的东西!越详细越好!比如,王明山和李秀英这两个老家伙,用药后的具体生命体征变化曲线,血液里的关键指标数据,肿瘤标志物的初步反应……这些,对你这个级别、还能接触到部分边缘数据的研究员来说,动动脑筋,想想办法,总能弄到一点吧?别跟我说你一点门路都没有!”
王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赵经理看着他这副模样,满意地向后靠在柔软的沙发椅背上,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始抛出示好的糖果:“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白忙活。只要你这次提供的信息有价值,报酬,在之前的基础上,翻倍。”他伸出两根手指,强调着这个数字,“而且,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承诺,帮你安排好后路。万一……你在那边真的待不下去了,觉得憋屈了,辉扬这边,研发部或者医学部,随时可以给你留一个位置,薪水待遇,绝对比你现在只高不低。”
威逼,加上利诱。
王磊的内心在天人交战,像是被放在火上烤。对事情败露的恐惧,对林、苏二人隐隐的愧疚,对金钱和更好“前程”的贪婪,甚至还有一丝因被边缘化而产生的对林思源和苏玥的怨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但对方开出的价码,以及那句“安排后路”,像是一根致命的稻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诱惑着他继续往下滑。
“……我……我再想想办法。”最终,王磊听到自己干涩无比的声音在包厢里响起,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经理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笑容,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一个薄薄的信封随意地推到了王磊面前的桌面上。“一点车马费,先拿着。等你的好消息。”
王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喉咙滚动了一下,手微微颤抖着,内心经历了最后几秒钟的挣扎。最终,他还是飞快地伸出手,一把将信封抓起,近乎慌乱地塞进了自己的外套内袋,然后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样,低着头,匆匆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包厢。
看着王磊消失在门口,赵经理才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周总,鱼饵放下去了。王磊这小子,虽然胆子小得像老鼠,但够贪,心里那点不平也利用上了,应该还能从他身上榨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来。”
电话那头,传来了周伟冰冷而充满算计的声音:“嗯,做得干净点,别留下尾巴。另外,质疑函已经递上去了,足够他们手忙脚乱一阵子。我们要的,就是拖延他们的时间,扰乱他们的研发节奏。同时,我们自家的仿制和改进方案,必须加快进度!我就不信,他们那个草台班子,能一直走在我们前面!”
包厢外,城市的霓虹初上,映照着往来穿梭的车流人群,一片繁华喧嚣。而在这片喧嚣之下,无形的较量与暗流,正随着夜色一起,悄然蔓延,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