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的支持和新研究方向的明确,像一剂强心针,让整个研究团队的士气为之一振。笼罩在项目上空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不少,工作氛围也重新变得积极而充满干劲儿。试验严格按照优化后的方案稳步推进,新入组的几位患者在加强了前期密集监测后,均未再出现类似张建国那样严重的CRS反应,最多只是一些可控的低热或轻微乏力,这让他们对风险管控措施的有效性更有信心。
那两例对初始治疗方案耐药的进展患者,在苏玥细致入微的密切随访和林思源与安德森实验室越发频繁的越洋沟通下,也开始尝试基于新发现信号通路设计的联合用药方案。虽然最终的疗效还需要时间来验证,影像学评估也尚未看到显著的肿瘤缩小,但至少患者的某些症状得到了缓解,生命体征保持稳定。这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希望,如同在迷雾中亮起的一盏小灯,不仅给了患者和家属坚持下去的勇气,也让林思源和苏玥看到了突破困境的可能。
网络上那篇抹黑帖的热度,在瑞宁医院官方措辞强硬的声明和张建国父子那份情真意切、朴实无华的录音回应下,终于渐渐消退了下去。理性的声音开始占据主流,评论区里多了不少为他们辩护和支持的留言。表面上看,这场风波似乎已经平息。
但林思源和苏玥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轻易翻篇。那个隐藏在团队内部,或者某个合作环节中的“泄密者”,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不把它找出来拆除,始终让人如芒在背,无法真正安心。
这天午休刚过,办公室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人。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苏玥起身拉上了百叶窗,室内光线变得柔和而静谧。她回到座位,没有急着开始下午的工作,而是看向正在查阅文献的林思源,语气平静地开口:“信息泄露的范围,其实可以进一步缩小。”
林思源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示意她继续说。
“张建国的入组编号、CRS发生的精确到分钟的时间点、以及当时使用的具体用药剂量。”苏玥条理清晰地列举,“这些高度机密的细节,在当时那个紧急情况下,能够同时、并且清晰地接触到的人,范围其实很有限。除了我们两个全程指挥和决策的,王磊作为监查员需要实时记录和上报,然后就是当天参与抢救的那三位核心护士,她们需要执行医嘱、核对药品。再往外,就是药企总部那边,负责接收我们电子数据报告和进行初步审核的极少数数据管理人员。”
林思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王磊……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显得有点滑头,立场不够坚定,但试验如果真的出了大问题,他作为监查员绝对脱不了干系,直接损害试验对他个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动机不足。护士团队……”他看向苏玥,“都是苏医生你一手带出来的,平时的严谨和职业操守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相信她们。”
他停顿了一下,眉头微蹙:“那么,重点或许真的在药企总部那边?数据在传输和审核环节出了纰漏?或者……还有我们忽略了的有权限接触到综合数据的人?比如,机构办公室负责资料归档的某些行政人员?”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校友会上周伟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以及他所在的辉扬药业。辉扬近些年也在大力布局肿瘤创新药领域,是他们这个靶点最直接的竞争对手之一。会不会是他们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渠道获取了信息?但这个猜测目前毫无实据,仅仅基于个人观感和竞争关系,他不能贸然说出口,以免影响判断。
“不管这个‘内鬼’究竟是谁,藏在哪里,”苏玥的语气依旧冷静,但眼神锐利,“对方第一次抹黑尝试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很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我们需要更加警惕。”她顿了顿,补充道,“所有敏感数据的传递,尤其是涉及患者个人隐私和关键疗效安全数据的,必须尽量使用加密渠道,内部讨论重要事务时,也要更加注意场合,避免在开放区域谈论核心细节。”
林思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明白,谨慎总无大错。”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来电人是“刘毅”。林思源心中一动,立刻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并且下意识地点开了免提,让苏玥也能听到。
“源哥!你之前让我帮忙留意打听的事儿,有点眉目了!”刘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压得比平时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关公司干活,他们公司……嗯,你懂的,偶尔会接点医药圈里那些不太能见光的‘灰色’业务。”
林思源和苏玥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屏住了呼吸。
刘毅继续说道:“我哥们儿前几天跟我一起喝酒,聊嗨了,跟我透了几句。他说大概就在你们那事儿爆出来前几天,确实有人通过一个中间人找到他们公司,想让他们帮忙‘操作’一下,搞臭一个竞争对手正在进行的临床试验项目,点名提到了咱们瑞宁医院,还特意强调了什么‘细胞因子风暴’、‘患者差点没了’之类的关键词。对方出的价码还挺高,看着是下了本钱的!”
林思源精神一振,立刻追问:“具体怎么说的?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谁吗?有没有更确切的信息?”
“这个……我那哥们儿也就是个执行层面的,接触不到最核心的客户信息。”刘毅的语气带着些遗憾,“不过他听公司里有点资历的老人儿提过一嘴,说来找他们的那个中间人,好像跟辉扬药业那边,有点拐弯抹角的关系,不是直接对接,但能搭上线。”
辉扬!周伟!林思源和苏玥再次对视一眼,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这个名字被间接提及,两人眼中还是同时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这已经不再是空穴来风了。
“而且,更离谱的是,”刘毅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忿,“就前两天,那个中间人居然又联系他们公司了!暗示说如果上次网上发帖的效果不理想,还可以考虑‘加码’,比如……找几个‘演员’冒充患者家属,直接去医院门口拉横幅、闹事,或者找些自媒体写更劲爆的黑稿!不过我哥们儿说,他们公司老板最近因为别的事正被盯着,风声比较紧,没敢接这活儿,给推了。”
听到对方竟然还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林思源胸口一股怒火腾地升起,他强压下情绪,沉声道:“谢了,兄弟,这些消息非常重要,帮大忙了。”
“跟我还客气啥!”刘毅语气郑重起来,“源哥,苏医生,你们可得千万小心!这帮孙子为了抢市场,打压对手,真是啥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毫无底线!”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的。”
挂了电话,办公室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电脑风扇运转的微弱嗡嗡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看来,基本可以确定了。”苏玥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像结了冰,“不是我们内部管理疏忽,而是竞争对手有针对性的恶意打击。”
“周伟……”林思源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校友会上他就因为陈教授的偏爱和我们的数据当众下了他的面子,怀恨在心。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把我们拉下来,好给他们辉扬的同靶点药物铺路。”
“现在所有的都还只是间接证据和单方面信息,没有能够直接指向他的铁证,我们动不了他。”苏玥很快从情绪中抽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理性,“但既然明确了对手是谁,至少我们知道该防范谁,方向明确了总比盲目猜测好。”
她思考片刻,迅速做出安排:“我会立刻召集护士团队开个短会,提醒大家近期务必提高警惕,特别注意是否有陌生面孔或可疑人员在受试者病房区域徘徊、打探消息。同时,再次强调安保流程,所有访客必须严格登记和授权。所有与受试者及其家属的重要沟通,尤其是关于病情和治疗的,我们必须亲自在场,或者委派绝对可靠、知根知底的人进行。”
“嗯。”林思源点头,接口道,“我也会马上跟机构办主任和王磊通个气,把我们知道的情况(隐去刘毅朋友的具体信息)和他们同步一下,让他们在各自负责的领域也有所防备。尤其是媒体接待和对外资料传递方面,必须加强审核和管理,杜绝任何可能的漏洞。”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斗志和决心,“至于周伟和他背后的辉扬……他们想用这种歪门邪道来赢我们,我们就偏要用实实在在的、过硬的数据和临床成果,在正面战场上彻底打败他们,让他们无话可说,彻底死心!”
明确了潜在的敌人,反而让林思源和苏玥更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他们就像共同守卫一座珍贵堡垒的将领,不仅要应对前方科学探索上的艰难险阻(正面的敌人),还要时刻提防来自暗处射来的冷箭和内部可能出现的蛀虫(背后的黑手)。这种内外交困的压力,无形中将他们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医院里一切如常,风平浪静。但林思源和苏玥都心照不宣地绷紧了一根弦。他们处理数据时更加细致,反复核对;对外沟通时言辞更加谨慎,滴水不漏;同时也加紧了与安德森实验室的沟通和对联合用药方案的探索分析,希望能用更快、更扎实的科研进展,构筑起一道坚固的、让对方难以逾越的壁垒。
这天下午,林思源正全神贯注地分析一份安德森实验室刚发来的、关于耐药信号通路的最新基因测序报告,试图从中找出更关键的生物标志物。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林思源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机构办公室的一位年轻行政人员,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林博士,刚刚前台收到一个您的快递,看起来像是文件之类的。”行政人员将文件袋放在林思源的办公桌角落。
“好的,谢谢。”林思源随口道谢,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基因图谱上。
行政人员轻轻带上门离开了。过了几分钟,林思源处理完手头一段关键分析,才伸手拿过那个文件袋。寄件人信息处打印得十分模糊,只有一个潦草的“张”字,和一个完全看不出来源地的、毫无特征的邮戳。
他微微皱眉,带着一丝疑惑拆开了文件袋。里面没有信纸,只有几张质地普通的A4打印纸,以及一张彩色照片。
当他的目光落在照片和打印纸的内容上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脸色变得阴沉无比,拿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那张照片拍摄角度选取得非常刁钻,明显是偷拍。但画面清晰地辨认出是他和苏玥。背景是医院后街那家他们偶尔加班后会去光顾的、以清淡闻名的“老陈家面馆”,时间看起来是某个晚上。照片里,他和苏玥因为店面狭小,座位距离本来就近,拍摄者又刻意抓拍了苏玥因为听到他某句话而微微侧头、嘴角自然上扬露出浅淡笑意的瞬间。打印纸上则是一些语焉不详却充满恶意的文字,用大胆的猜测和引导性的口吻,暗示他和苏玥之间存在“超出普通同事关系的特殊往来”,并影射这种“不正当关系”可能影响了临床试验的“客观性”和“公正性”,甚至揣测他们在数据上可能有所偏袒或隐瞒。
卑鄙!无耻!林思源感到一股炽热的怒火从胸腔直冲头顶,烧得他耳根都在发烫。对方眼看技术性的抹黑和制造医疗纠纷难以撼动他们,竟然开始使用这种最低级、也最恶毒的人身攻击和桃色绯闻手段!这不仅仅是对他们个人名誉的污蔑,更是试图从根本上动摇外界对他们专业性和试验诚信度的信任!
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拿起手机,拨通苏玥的电话,告诉她这件事。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他又犹豫了。苏玥性格清冷自持,对专业和名誉看得极重,对这种毫无底线、肮脏龌龊的污蔑,她肯定会感到极大的愤怒、恶心和屈辱。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看到这些东西时,那瞬间冷若冰霜、甚至可能因为极度反感而微微发抖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不想让她直面这种泼脏水的恶心玩意儿。
就在他握着手机,内心挣扎着该如何处理才能最大程度保护苏玥,减少对她伤害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苏玥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化验单走了进来。她原本是想和林思源讨论一下其中一位受试者新出现的、需要关注的肝功能指标波动问题。然而,她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思源异常难看的脸色,以及他桌上那份明显不属于常规工作文件的、散乱放着的照片和打印纸。
“怎么了?”苏玥走近了几步,目光带着询问落在那些纸张上。当她看清照片内容和自己被歪曲解读的所谓“爆料”时,她的脚步瞬间顿住,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原地。
她伸出手,拿起那张照片和下面的打印纸,指尖冰凉。她的目光快速而冰冷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被恶意捕捉的画面细节。办公室里原本流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林思源甚至能看到她拿着纸张的指尖,因为极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血色褪尽,变得苍白。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好几秒钟,苏玥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思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但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被深深冒犯后的冰冷。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几乎能将人冻伤的寒意:
“你打算怎么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