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那间用于接待特殊访客的小会议室,采光并不算好,午后的阳光费力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的会议桌上切出几道狭长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
林思源和苏玥一前一后推门进去时,里面的两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者,约莫七十岁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旧但很干净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有些磨损。他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放在腿上的深蓝色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旁边陪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眉眼间与老者有几分相似,穿着朴素,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和局促,应该是他的女儿。
看到林思源和苏玥进来,老者显得有些慌乱,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带着那个年代人特有的、对于“单位”和“干部”的敬畏。
“老人家,您快请坐,别起来。”林思源连忙快走两步,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而坚定。他和苏玥在父子俩对面的椅子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会议桌,像是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林思源,这位是苏玥医生,主要负责临床部分。”林思源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者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姓李,李建国。”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攒一点力气,才接着说下去,“张秀英……她是我老伴儿。”
苏玥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家属确认,那种源于职业的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真诚地看着李建国:“李老先生,请节哀。对于李阿姨的事情,我们项目组一直非常难过,也很……抱歉。”
她说的是实话。每一个在临床试验中逝去的生命,无论原因为何,都会在他们心上刻下一道痕迹。
李建国摆了摆手,眼圈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泛红,但他努力抑制着情绪:“事情……事情都过去了。今天我来,不是,不是来闹事的。”
这话让林思源和苏玥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预想过很多种开场白,哭诉、指责、愤怒,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一句近乎于“澄清”的开场。
“李老先生,您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林思源的声音放得更缓。
李建国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秀英走后,我难受了很久,感觉天都塌了。后来,大概从上个月开始吧,陆陆续续有好几拨人找到我家里。”
他女儿在一旁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愤慨:“爸,跟医生说这个干啥……”
“你让我说完!”李建国难得地提高了声音,打断女儿,然后看向林思源和苏玥,“那些人,有的说是啥‘维权机构’的,有的说是记者,说的话都差不多。他们跟我说……说我老伴儿不是病死的,是被你们医院,被你们这个啥子实验给害死的。他们怂恿我来闹,来要赔偿,还说能帮我找媒体,把事情闹大,保证能让医院赔一大笔钱。”
林思源心中了然,果然背后有人推动。他和苏玥都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们话说得可好听了,说替我主持公道,帮我讨回损失。”李建国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与他年龄和憔悴面容不符的执拗,“我李建国,没读过几年书,大半辈子在厂里干活,就是个粗人。但道理还是懂的。秀英是癌症晚期,查出来的时候医生就说日子不多了。当初签那个同意书,是我们自愿的,没人逼我们。我们就想搏一把,万一有效呢?秀英她自己也同意的。”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住院那段时间,你们这里的医生护士,对她一直很尽心,我都看在眼里。后来出事了,抢救的时候,苏医生你们忙前忙后,汗都顾不上擦,我也记得……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那些人撺掇我,话说得天花乱坠,但我觉着,他们不是真心为秀英,也不是为我好。他们就是想利用我们这事,来整你们医院,整你们这个项目。我李建国穷是穷,但不能干这种没良心的事!不能让我老伴儿走了都不安生!”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字字千斤,重重地砸在林思源和苏玥的心上。他们预想了各种艰难的谈判和安抚,却没想到迎来的是这样一份沉甸甸的理解和坚守。意外、震动,一股混杂着暖流和敬意的情绪在他们胸中涌动。
“李老先生,”林思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谢谢……谢谢您的理解和信任。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苏玥也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真的,非常感谢您。在这样的情况下,您还能这么想……”
李建国摆了摆手,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感谢:“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说这个。我……我有别的事。”
他说着,重新拿起那个一直紧抱着的帆布包,放在会议桌上,动作小心翼翼。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摸索出一个用一块柔软的旧绒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一层层地打开绒布,仿佛在开启一件稀世珍宝,最终,露出一个屏幕有些划痕的旧智能手机。
老者的手指布满老茧,此刻微微颤抖着,将手机推到桌子中央。
“秀英走了以后,我收拾她的东西,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手机。”李建国的目光落在手机上,充满了回忆的伤痛,“她怕自己记性不好,化疗后脑子有时候糊涂,就……就偷偷用这个手机录了些话……是关于吃了你们给的药以后的感受的。她没跟我说,可能是怕我担心。我之前一直没敢听……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受不了……直到前几天,我才……”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他女儿在一旁默默递上纸巾,自己也别过头去擦眼泪。
李建国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了一下:“我不知道这里面的话有没有用……可能都是些没啥用的唠叨。但我想着,秀英她……她这个人一辈子要强,也心善,她肯定也希望自己最后这段经历,能帮到别的和她一样的病人,让你们以后能少走点弯路,能救更多的人。你们是搞研究的,要是……要是这里面的东西对你们还有点用,就拿去……就当是秀英,为你们这个项目,再做点贡献吧。”
一时间,小会议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林思源和苏玥彻底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建国冒着被误解的风险前来,忍受着巨大的悲痛,不是为了问责,不是为了赔偿,而是为了送上这样一份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礼物”......一份来自逝者本人,在生命最后阶段留下的一手临床感受记录!
这份记录的重量,远超任何金钱或言语的承诺。
苏玥首先回过神来,她站起身,绕过桌角,走到李建国面前,没有立刻去拿手机,而是先对着李建国,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老先生,”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郑重,双手如同接过一件易碎的珍宝,轻轻捧起那部旧手机,“这……这太珍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和李阿姨……这不仅仅是录音,这是李阿姨用生命最后时光为我们点亮的一盏灯!这对我们的研究,尤其是对理解药物不良反应的早期征兆,可能有无法估量的价值!谢谢!真的谢谢您和李阿姨!”
她的语气充满了激动和真诚,没有丝毫的夸张。李建国看着苏玥小心翼翼、如获至宝的样子,脸上那紧绷的、带着悲戚的线条,终于柔和了一些,甚至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宽慰的神情。
“有用就好……有用就好……”他喃喃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秀英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她没白受罪……”
后续的沟通变得简单而顺畅。林思源和苏玥详细询问了李建国父女目前的生活状况,坚持留下联系方式,表示项目组虽然经费也紧张,但一定会尽力为他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关怀,并承诺对录音内容严格保密,仅用于医学研究。
送走千恩万谢的李建国父女,林思源和苏玥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对相互搀扶、逐渐远去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窗外的阳光变得明亮了一些,驱散了会议室里的些许阴霾。
“我们都低估了人性的善良。”林思源感慨道,声音有些低沉,“在绝境中,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依然有人愿意选择理解、信任和奉献。这比任何数据、任何论文都更有力量。”
苏玥摩挲着手中那部仿佛还带着逝者体温的旧手机,眼神坚定如同磐石:“我们不能辜负这份信任。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我马上联系信得过的团队成员,立刻开始分析里面的录音资料。重点寻找李阿姨在出现明显心脏毒性症状前,有没有提到过任何细微的、非特异性的不适感,比如疲惫、胸闷、睡眠改变、食欲波动等等。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主诉,可能会成为我们未来监测预警、挽救生命的重要补充线索!”
李秀英阿姨和她丈夫李建国这意外的举动,像一阵温暖而有力的风,不仅吹散了笼罩在项目组头上的一片阴云,化解了一场潜在的舆论风暴,更可能为陷入瓶颈的研究带来突破性的转机。这让他们更加坚信,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坚守医者的初心、诚信和对生命的敬畏,才是应对一切挑战最坚实、最不可摧毁的基石。
然而,现实的冰冷却不会因为一瞬间的温暖而彻底消融。候选患者招募进度依然缓慢得像蜗牛爬行,康诺医药的合作谈判依旧陷在条款拉锯的泥潭里,行政层面的那些隐形压力,也如同房间里的灰尘,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就在苏玥带领核心团队,几乎不眠不休地埋头分析李秀英录音资料的第三天下午,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发件人赫然是:安德森教授。
苏玥心头一动,安德森教授通常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对应美国那边是深夜)给她发邮件。她随手点开,目光快速扫过邮件内容。
起初几行还是惯例的问候,但越往下看,苏玥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安德森教授的语气一反常态地显得严肃和困惑。
邮件中提到,他最近在欧洲参加一个非公开的小型学术交流会,与会者多是顶尖癌症中心的资深研究员。在其中一个关于靶向药物副作用的讨论环节,有人展示了一份关于非小细胞肺癌靶向药物心脏毒性预测模型的初步研究数据。
让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个模型的研究思路,以及初步筛选采用的几个关键生物标志物组合,与苏玥他们之前跟他交流过的、正在全力构建和完善的“X-Y预测模型”的核心框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虽然对方展示的数据还非常粗糙,模型验证也远不完善,看起来像是刚刚起步,但其核心概念和切入角度,与苏玥他们的方向高度重合!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可以解释的。
安德森教授在邮件末尾写道:“苏,这让我非常惊讶,甚至有些不安。我记得你之前非常明确地提到,这是你们团队基于独特的临床发现和数据分析,正在独立探索和验证的前沿方向,尚未对外公布任何细节。请务必立刻确认你们的数据安全和知识产权保护措施是否到位。学术竞争是好事,能推动整个领域进步,但如果涉及不正当的竞争手段,你需要高度警惕。希望这只是我多虑了,但谨慎起见,我认为必须第一时间告知你此事。”
苏玥逐字逐句地读着邮件,一股冰冷的寒意无法抑制地从心底升起,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让她握着鼠标的手指都有些发僵。
模型思路泄露?!
而且对方已经抢先一步,开始在小型学术圈里“亮相”了?!
是内部还有没清理干净的“钉子”?张伟的离开并没有根除所有问题?还是……辉扬药业那边,通过其他更隐蔽的途径,比如黑客手段,窃取了他们存储在服务器里的初步研究数据和分析报告?
无数个念头和猜测像混乱的弹幕一样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带来一阵阵心悸。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引得旁边正在埋头工作的同事惊讶地抬头看她。
苏玥顾不得解释,一把抓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快速按下了林思源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思源!”苏玥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紧绷,“出问题了!大问题!我们的‘X-Y模型’,可能被人盯上了,而且对方……似乎已经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