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的尽头,风像一把钝刀,刮着行人的脸。
一个老妪。
她就蹲在那里,身前一块破烂的羊皮,羊皮上一片龟甲。龟甲被火燎过,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旁边,一根青铜签子还插在炭火里,烧得通红。
她不像个卜者。更像一座坟。
杜康的脚步停了。不是他想停,是那片龟甲钉住了他的影子。
老妪没抬头,干枯的手指在龟甲上一道裂纹上轻轻划过,指甲里全是黑泥。她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帝相二十八年。”
风停了。
“后缗,窦逃。”
杜康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腰间的青铜短刀,冰冷得像一条蛇,贴着他的皮肤。
老妪终于抬起了头。那不是一双眼睛,是两个黑洞,洞里没有情绪,只有岁月烧尽后的灰。她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然后,她站了起来。
一个蹲着的坟,站起来,就成了一座移动的碑。她佝偻的背脊不可思议地挺直,身上的破布像蛇蜕一样剥落。她转身,背对着杜康。
炭火的光,舔舐着她的后背。
那不是皮肤。那是一幅地图。
无数细密的伤疤,纵横交错,组成了一片星空。而在这片伤痕累累的星空正中,七颗尤其深重的烙印,灼灼发光。
北斗。
杜康的额头,那块与生俱来的胎记,开始发烫。
***
山洞里,空气又冷又硬。
女艾。那个叫女艾的女人,用一块磨刀石,不紧不慢地磨着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刺啦,刺啦。每一声,都像在刮杜康的骨头。
她不再是老妪,也不再是石碑。她是一件兵器,一件刚刚从血里捞出来的兵器。
“寒浞的金冠,用一百个童子的头骨熔了金沙铸的。”她头也不抬,声音平得像磨刀石的表面,“你想不想戴?”
杜康没说话。
女艾笑了。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扔进面前的火盆。
那是一顶金冠的仿制品,黄铜打造,却也光芒刺眼。火舌立刻吞噬了它,把它烧得像一块烙铁。
“酿酒的娃娃,”女艾终于看向他,眼神像刀锋,“敢弑君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进杜康的脑子。
他想起母亲后缗在夜里无声的眼泪,想起有仍氏部落里那些被瘟疫夺走性命的族人,想起冰面上那个被他用短刀刻出的“姒”字。
弑君?
他缓缓走到火盆前,解下腰间的皮酒囊。他没有回答。
他拔开木塞。
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倾斜酒囊,琥珀色的酒液像一条愤怒的细蛇,浇在火红的铜冠上。
“滋——”
一股白雾猛地炸开。火焰没有熄灭,反而变成了诡异的蓝绿色。火光中,铜冠的表面,一行黑色的字迹,像鬼影一样浮现出来。
“秫酒穿肠,九鼎重光。”
杜康放下酒囊。这,就是他的回答。
女艾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东西。那东西,叫作“赞许”。
***
山洞的石壁后面,还有一个更深、更干燥的密洞。
女艾从一块石板下,捧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是一卷竹简。封泥上,是一个血红的指印。
“你父亲的。”她说。
父亲。
这个词,对杜康来说,是一个传说,一个符号,一个刻在骨血里却从未触摸过的烙印。他颤抖着手,解开系着竹简的麻绳。
竹简展开,没有问候,没有思念。只有一行行刀劈斧凿般的字。
是命令。
“蜀地,新繁,龙藏寺。以为基地。”
“联羌人,取井盐,换青铜。”
“静待天时。”
落款,是一个血写的“康”字。
原来,他不是一颗被遗忘的石子。他是一枚棋子。一枚早就被算计好了的棋子。这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踏实的暖流。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一个方向。一个叫“新繁”的方向。
“你的武器。”女艾又递过来一件东西。
是一尊青铜酒爵。
三足鼎立,器形古朴,杯口两翼如刀。爵身冰冷,仿佛刚从万年冰川里挖出来。杜P康接过来,那重量,压得他手腕一沉。
“以酒为码,星图为钥。”女艾的声音像最后的封印,“去吧。去蜀地。你的宿命,在那儿。”
***
宿命?
杜康刚握紧酒爵,一声尖锐的嘶鸣就撕裂了洞外的夜色。
是箭。
一支,一百支,一千支。
暴雨般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啸叫,疯狂地钉在山洞入口。碎石四溅,火星乱舞。
“他们来了。”女艾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亮了”。
她没有去看洞口,而是转身,用一种与她瘦削身形完全不符的力量,猛地推向身侧一个巨大的石柜。
嘎——吱——
石柜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后面,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地道。风,从地道深处倒灌上来,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腥气。
“跳!”
女艾一掌拍在杜康背上。
杜康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踉跄着,一脚踩空,坠入无边的黑暗。
下坠。
失重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本能地回望,洞口的火光,是他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突然,他手中的青铜酒爵,捕捉到了一缕将熄的火光。
光线,在冰冷的青铜上折射,投向了地道下方。
下面,是一条暗河。
幽暗的水面上,那道折射的光,照亮了一张脸。
不。
那不是脸。
那是一张巨大、狰狞、没有瞳孔的青铜面具。一双纵目,从亘古的黑暗里,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杜康的呼吸,停了。
他看到,暗河的水面倒映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来自太古的、神魔般的凝视。
他坠入的,不是地道。
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