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在震。
九尊青铜巨兽,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血腥与金属混合的灼热气息。它们的腹中,刚刚烹煮过祭天的牺牲,那股温热的腥气,像一条看不见的蛇,缠绕着祭天台上每一个人的脖颈。
人在吼。
文武百官,诸侯万民,他们的呼喊汇成一道滚烫的声浪,拍打着黄河的堤岸。声浪的中心,是夏王少康。他,或者说他手中的那块玄色玉圭,才是这声浪的真正目标。
少康的手很稳。那只曾挥动龙纹钺,劈开一个王朝的手,此刻捧着象征天下权柄的玉圭,稳得像一块磐石。可他的眼神,却越过玉圭,死死钉在杜康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帝王的威仪,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恳求。
“吾儿,当承九鼎。”
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嗡鸣的九鼎之上。鼎声与人声瞬间合流,达到了一个巅峰。山呼海啸。
杜康没有看鼎,也没有看那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玉圭。
他在看黄河。
浑浊的河水,正懒洋洋地推送着一些东西。一些肿胀的、发白的、曾经是人的东西。战争的残渣。它们无声地漂过,仿佛是对这场盛世大典最沉默,也最尖锐的讽刺。
他动了。
他没有走向那块玄圭,而是走向了祭台的另一侧。那里,放着一捆他从蜀地带来的、颗粒饱满的黍穗。他抽出一根,捧在手心。那粗糙的触感,远比玉石的冰冷来得真实。
他转身,面向少康,也面向那九尊沉默的巨兽。
“王可换,民不可殍!”
声音同样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盐,撒进了鼎沸的油锅里。山呼海啸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少康。
少康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他看着杜康手中的黍穗,像在看一条毒蛇。那恳求的眼神,凝固,碎裂,最后被燎原的怒火所吞噬。
“你不要鼎,”他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要当个酒匠?!”
他身侧案几上的青铜酒爵,被他一把抓起,狠狠掼在地上。
“哐——”
一声刺耳的碎响。那只曾盛满庆功美酒的器皿,在坚硬的祭台上撞得变了形,残余的酒液泼洒出来,滋滋作响,瞬间蒸发成一缕虚无。
空气凝固了。
杜康没有回答。他只是举起了手中的那块玄圭——那是少康硬塞给他的。他用指尖摩挲着圭上冰冷的纹路,目光却投向了台下浑浊的黄河。
然后,他手臂一扬。
玄圭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却带着决绝意味的弧线,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坠向黄河。
就在玉圭即将触及水面的瞬间,“咔”的一声脆响,一道裂纹从圭身中央迸开。那裂纹的形状,竟与二十八年前,后缗在逃亡路上剖开的那半块玉琮,一模一样。
宿命的轮回,在此刻合拢。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浪。黄河水面只是悄然陷落,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那漩涡像一只贪婪的巨口,一口便将那块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玉圭吞噬殆尽。
百官骇然。少康目眦欲裂。
可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漩涡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上浮。不是玉圭。那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闪烁着白色光芒的晶体。
是那块在岷江之畔,由父子血酒与蜀夏盟誓凝结而成的盐晶鼎。
它静静地漂浮在黄河水面,没有九鼎的威压,没有玉圭的冰冷,只散发着一种来自大地与河川的、朴素而坚韧的光芒。仿佛在宣告,世间还有另一种权力,生于尘土,溶于江河,存于民心。
杜康转身,走下祭台。
他没有回头。
一艘小小的、早已备好的渔舟,正静静地泊在岸边。他踏上船,船夫撑篙,小舟调转方向,逆着黄河浑浊的 স্রো向西,向着蜀地的方向,缓缓驶去。
“你——”
少康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他抓起案几上那顶沉重的、镶满宝石的十二旒冠冕,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艘渐行渐远的小舟掷了过去。
那不是一次赏赐,也不是一次攻击。
那是一个父亲,在权力与亲情、愤怒与绝望的撕扯中,最后一次徒劳的挽留。
冠冕在空中翻滚,沉重的玉旒发出哗啦啦的哀鸣。
它没有砸中那艘小船。
它落在了水面上,不偏不倚,正好覆在那块巨大的盐晶鼎上。
仿佛,为一位无冕之王,举行了一场无声的加冕。
小舟远去,最终化作黄昏水天线上一个模糊的墨点。而那顶象征着夏王朝至高权力的王冠,就那样戴着那尊盐晶鼎,随着黄河的波涛,一路向东,不知将漂向何方。
祭台上,只剩下少康孤独的背影,和九尊在暮色中渐渐冰冷的青铜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