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又是火。
这一次,火是黑色的。烧的不是宫殿,不是粮仓,而是杜康在新繁建起的、蜀地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酒坊。那火里没有战场的呐喊,只有嫉妒的、窃窃的、像阴沟里老鼠一样的笑声。
那些随他复国的夏朝旧部,那些在斟鄩城分食了寒浞尸骨的豺狼,也循着酒香,跟到了蜀地。他们带来了中原的礼制,也带来了中原的贪婪。他们无法容忍杜康将酿酒的秘法传授给每一个蜀人,如同他们无法容忍一个匠人的声望,竟能与九鼎的光辉并列。
于是,火来了。
杜康站在一片狼藉的酒坊废墟中央。脚下,是他用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写就的《秫经》初稿,如今只是一堆温热的、一碰即碎的焦炭。风一吹,那些曾记录着天时与物候的智慧,便化作黑色的蝴蝶,四散飞去,不知归处。
几个身着华服的夏朝旧臣,远远地站着,像几只吃饱了腐肉的秃鹫,眼神里是心满意足的轻蔑。
“酿酒的贱技,也敢妄称经书?”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酒嗝和毫不掩饰的嘲弄,“辱没宗庙!”
杜康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凝固在从火场里爬出来的一个身影上。
是夙沙。
她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半,脸上、手臂上满是水泡和黑灰。她怀里,死死抱着一块石板。不是石板,是一块巨大的、厚重的盐板。那是她从家乡盐井深处挖出的、最纯净的一块,原本是准备用来试验新的净化工艺。在火起之时,她下意识地用它护住了几卷竹简,但竹简还是化为了灰烬,只有这块盐板,被熏得漆黑,尚存一息。
她的后背,被一根掉落的火梁砸中,血肉模糊,一道狰狞的烙印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际,形状像一只折断的、正在坠落的鸟翼。
她挣扎着,将那块漆黑的盐板推到杜康面前,然后便力竭倒地,昏死过去。
杜康缓缓跪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尚有余温的盐板。他没有去扶夙沙,也没有去看那些得意洋洋的贵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块冰冷、坚硬、沉默的盐。
他知道,火烧不掉的,才是真正应该被记录的东西。
他背起夙沙,抱起那块盐板,离开了这座他以为的世外桃源。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已经成为废墟的三星堆祭坛。他要登上那棵青铜神树。
“没用的……”夙沙伏在他背上,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他们会追上来,把我们和经书,一起烧成灰。”
“我知道。”杜康说。
他爬上那棵冰冷的、早已没有生命迹象的青铜树干。树枝盘旋而上,像一条通往绝路的阶梯。
“此树通天,”他喃喃自语,像在回答夙沙,又像在问自己,“或许,可以藏下文明。”
羌巫“凫”站在树下,他那张画着纵目图腾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没有阻止杜康,也没有帮助他。他只是像一个冷漠的史官,记录着这注定要失败的结局。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剥落的、干燥的树皮,用朱砂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古老的蜀地文字。他屈指一弹,那块树皮信像一片红色的叶子,精准地落在了杜康的肩头。
“神树三百岁则焚,经书同烬。”
那不是预言,是警告。是这片土地的法则。任何外来的东西,无论多么神圣,终究要被这片土地的轮回所吞噬。
杜康看懂了上面的文字。
他笑了。一种深可见骨的疲倦,从那笑意里渗出来。
他背上的夙沙,也笑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着那块被杜康抱在怀里的、滚烫的盐晶天书。
“盐晶……”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焚。”
说完,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氯化钠的熔点,是摄氏八百零一度。人间的凡火,烧不化它。
夙沙,用她的生命,为这部天书,留下了最后的、也是最坚硬的注脚。
追兵们涌了上来,他们将火把,扔向了神树。
火焰,像一条条贪婪的毒蛇,顺着青铜的树干,向上蔓延。
杜康没有躲。
他将夙沙的身体,轻轻地放在神树最高处的一个鸟巢里。那鸟巢,也是青铜铸就,是神鸟栖息的地方。
然后,他解下腰间的酒囊,将最后剩下的烈酒,尽数泼洒而下。
酒,遇火则燃。
一道蓝色的火墙,以神树为中心,轰然炸开,暂时阻挡了追兵的脚步。
杜康抱着那块滚烫的盐晶天书,站在火海中央。
他看着那些被烈火炙烤的、刻在盐板上的朱砂文字。
奇迹发生了。
那些朱砂,在高温下,开始发生化学变化。硫化汞,在特定的温度下,会呈现出一种灿烂的、流动的金色。
盐板上,那些记录着酿酒秘法的文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黄金,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宛如神谕。
追兵们被这神迹般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们停下脚步,惊骇地看着那棵在烈火中燃烧、却又迸发出金色光芒的神树。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高亢的、清亮的鸣叫。
不是鹰。
是玄鸟。
一群黑色的、羽毛像钢铁般闪亮的巨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它们盘旋在神树的上空,双翼扇起的狂风,竟让地上的火势,都为之一滞。它们是商族的图腾。是来自更东方、更古老文明的使者。
火光中,一只最大的玄鸟,俯冲而下。
它没有攻击任何人。
它的目标,是那个嵌在神树鸟巢里的、刻着金色文字的盐晶天-书。
它用巨大的鸟喙,轻轻地、准确地,衔起了那块滚烫的石板。
然后,它振翅高飞,带着那部凝聚了杜康和夙沙毕生心血的天书,冲入云霄,消失不见。
所有的玄鸟,都跟随它而去。
火,渐渐熄灭了。
只留下一棵被熏得漆黑的青铜神树,和一个空空如也的鸟巢。
树下,羌巫“凫”,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朝着玄鸟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叩首。
他那张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混浊的眼泪。
“玄鸟……”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迷惘与敬畏,“送酒经……归天?”
文明,没有被毁灭。
它只是用一种更高远的方式,完成了它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