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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味，并非腐烂，而是一种极致的干燥。
像秋日最后一片枯叶被碾碎，像风化的岩石，像龙藏寺地宫深处陈放了千年的尘埃。杜康的呼吸就是这种气味，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砂砾，每一次呼出，都带走肺里最后一点湿润。
他病了。病入骨髓。不是被寒浞的刺客所伤，也不是被少康的王权所累，而是被时间本身磨损。一个酿酒的人，终究敌不过岁月这坛最烈的酒。
他召来了弟子。不是全部，只有三个。一个叫“稷”，沉默如土；一个叫“粱”，性烈如火；最后一个是夙沙收养的孤儿，名叫“曲”，心思比发酵的菌丝还要细密。
地宫里没有点灯。光，来自九个瓮。
它们不像盛酒的器皿，更像是从上古神话里跌落出来的九颗心脏，各自搏动着不同的光晕。
“看。”杜康的声音是一阵锈铁摩擦。
他指向左侧三尊通体泛着幽绿光泽的青铜巨瓮。那绿锈不是败坏，而是一种沉睡的生命，仿佛是三星堆神树剥落的树皮，上面盘踞着虬结的龙纹。
“青铜，极寒之物。”杜康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灌满新酿的烈酒，用玄铁汁封口，埋入岷山雪线之上。让它与万年冰川一同呼吸，酒气凝练如针。百年后开封，一滴可暖人骨血。”
他的视线又转向中间三尊。那三尊陶瓮的封口，涂抹着一层妖异的朱砂，红得像金沙遗址祭祀坑里那抹永不干涸的血。
“朱砂，通灵之物。”他继续说，“以蜀锦层层包裹，藏于空桑神木的树心。不见天日，不闻风雨，只与木灵、地气相通。此酒，不饮，只闻。闻之，可见平生憾事，可与亡魂对饮。”
最后，是右侧的三尊。它们看上去最是朴素，陶土的胎体上，挂着一层粗粝的、结晶状的釉，像是被盐卤浸泡了千年。那是夙沙最后的杰作。
“盐陶，守拙之物。”杜康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温度，“沉入盐井之底，水压如山，盐卤涤荡。此酒无悲无喜，无烈无媚，是酒，又非酒。是忘了滋味的滋味。解忧，先要忘忧。”
稷、粱、曲三人跪着，一言不发。他们知道，这不是传授，这是托孤。师傅在为他毕生的心血，寻找三个不同的坟墓。
“记下了？”
“记下了。”三人齐声回答，声音在地宫里撞出沉闷的回响。
杜康点了点头，正要说出封瓮的最后一道秘诀，地宫的石门——轰然被撞开。
冲进来的是一群穿着中原甲胄的武士，为首的，是少康派来的一个宗正，姓姒，一脸的仁义道德，眼里的贪婪却像饿了三天的野狗。
“杜康大人。”宗正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目光却死死锁住那九尊神瓮，“王上听闻大人身体有恙，特命我等前来，求取‘神酿’，为王上祈福延寿。”
好一个“祈福延寿”。
杜康笑了，咳嗽着，像要把肺都咳出来。粱已经站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骨节捏得发白。
“王上……要的是哪一瓮？”杜康问。
宗正的眼睛在九尊瓮上来回扫视，每一尊都想要，每一尊都像在发光。他哪里分得清什么青铜、朱砂、盐陶。在他眼里，这都是能换来权势和永生的琼浆。
“自然是……全部！”宗正终于撕下了伪装，大手一挥，“来人，给我搬走！”
武士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角落的曲，突然连滚带爬地扑到宗正脚下，涕泪横流：“大人！大人饶命！神瓮……神瓮在那边！”
他指向地宫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那里，也摆着九个粗陋的土陶罐子，上面落满了灰尘，和乡下农人装腌菜的坛子没什么两样。
宗正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他觉得杜康这帮乡野村夫，果然狡诈，竟想用华丽的瓮来掩盖真正的宝贝。越是平凡，才越是珍贵。这个道理，他懂。
“算你识相！”他一脚踢开曲，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堆土陶罐前，狞笑着举起一柄铜锤，“我倒要看看，这里面藏着什么长生不老的秘密！”
“砰！”
一锤落下，土陶罐应声而碎。
没有想象中的酒香四溢，没有金光闪闪。一块沉重的、灰白的板子从碎陶片里滚了出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是一块盐板。
宗正呆住了。他弯腰捡起盐板，只见上面用古拙的刀法刻着一行字，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嘲弄。
“酒在民心。”
宗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明白了，自己被耍了。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抡起铜锤，将剩下的八个土陶罐砸得粉碎。
砰！砰！砰！
滚出来的，全是盐板。每一块上面，都刻着同样四个字。
“酒在民心。”
“杜康！”宗正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转身欲扑，却发现杜康和那三个弟子，连同那九尊真正的神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地宫的另一面石壁缓缓合拢，只留下一地碎陶和九块沉默的盐板。
真正的墓室，就在地宫之下。
当稷、粱、曲三人将九尊神瓮按照杜康的指示，分别放入预设的墓穴石台时，奇迹发生了。
整个墓室开始嗡嗡作响。
那声音不是来自任何一个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的每一块地砖，来自头顶的每一寸穹顶。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骨骼，与人的心跳达成共振。
曲最先发现了端倪。他看见墓室墙壁上那些由他亲手烧制、刻画的砖块，上面的酿酒秘符——那些代表着浸米、蒸煮、拌曲、落瓮的符号，此刻竟像活了一样，微微地亮了起来。
光芒并不刺眼，而是一种温润的、古玉般的光泽。
稷感受到了青铜瓮的震动，那震动与墙上代表“淬炼”的龙纹符号频率完全一致。
粱闻到了朱砂瓮散发出的异香，那香气与墙上描绘“通灵”的飞鸟图腾遥相呼应。
曲抚摸着盐陶瓮，瓮身结晶的纹路，竟与墙壁上象征“守拙”的龟甲符号严丝合缝。
他们猛然抬头，望向墓室正中央那面主墙。墙上，临摹着一整幅三星堆神树的壁画。此刻，那些符号的光芒，如千万条发光的溪流，顺着墙壁的纹路，缓缓地、坚定地，汇入神树的根系。
神树，被点亮了。
九尊酒瓮，就是九枚楔入历史缝隙的钥匙。而这座墓，不是终点，是一个新的起点。
它们在共鸣。
酒，在与创造它的文明共鸣。
一个声音在他们心中响起，那是杜康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死之后，酒魂不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