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呕吐。
不是雨,不是雪。是火。
一种被巨力投掷、在空中尖啸的火。几十个巨大的陶罐,裹着浸透火油的麻绳,像一颗颗燃烧的、丑陋的流星,从龙藏寺外的山坡上呼啸而来。它们来自一种杜康从未见过的战争机器,一种被寒浞的士兵们称之为“火龙车”的投石巨兽。
每一次投掷,大地都在呻吟。
龙藏寺本已残破的殿宇,在火雨中被轻易撕碎。第一波攻击,就精准地命中了地宫的入口。巨石与土方轰然崩塌,将那通往地下王国的唯一路径,彻底封死。
地宫内,夙沙正在冰窖里清点最后一批盐卤。剧烈的震动让她脚下的万年玄冰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是岩石崩落的闷响。她抬头,看见唯一的出口,被一块重达千钧的断龙石彻底堵死。
热量,正从石缝中疯狂地渗透进来。
冰窖的墙壁,是用夙沙带来的井盐结晶砌成的。那些纯白的、半透明的晶体,在骤然升高的温度下,开始发出细微而密集的爆裂声。
噼啪,噼啪。
像一万只蝗虫在啃食寂静。
紧接着,盐晶墙不再只是爆裂,它们开始迸射出诡异的光。一簇簇橘黄色的、针尖大小的火星,从盐晶的内部炸开,像一场在冰雪中举行的、无声的焰火。氯化钠,在火焰的炙烤下,正展示着它最原始、最绚烂的颜色。
夙沙被困在了一座即将融化的、燃烧着内部火焰的盐晶囚笼里。
地宫的另一头,杜康的脸被崩塌激起的烟尘呛得发黑。他能听到夙沙在冰窖那头绝望的敲击声,也能感觉到那股正从地表传来的、足以将一切都烤焦的热浪。
他知道,火攻只是开始。接下来,便是掘开地宫,将他们像地鼠一样掏出来,斩尽杀绝。
他的目光扫过地宫里那上万尊陶瓮。这些是他复国的兵马,是他所有的希望。可现在,它们成了他最大的累赘,一个无法带走的梦想。
毁灭,还是被毁灭?
杜康的眼中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冲向地宫深处,那里,是那条因爆炸而出现的地下暗河。河边,有一个他亲手打造的水封机关,用青铜和巨木制成,原本是为了防止暗河枯水期倒灌。
现在,他要用它,来亲手淹没自己的王国。
“要毁,便毁尽!”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下了那根沉重的杠杆。
机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封住暗河入口的石板缓缓升起。冰冷的、带着地心寒气的河水,像一头被释放的黑色巨兽,咆哮着,冲进了地宫。
水,先是淹没了陶瓮的底座,然后是瓮身。
冰冷的河水,遇到了被地表热量炙烤得滚烫的陶瓮。
没有想象中的冷却。
“滋——”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嘶鸣,仿佛整座地宫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瓮中的酒精,在水与火的双重夹击下,瞬间沸腾。巨大的压力在陶瓮内部疯狂积蓄,那些安静了千年的陶瓮,此刻像一颗颗即将爆炸的心脏,表面鼓起一道道狰狞的裂纹。
物理,正在酝酿一场最原始、最不可阻挡的爆炸。
地宫之外,山坡上,寒浞的将军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他下令停止投石,准备让士兵们开始挖掘。
就在这时,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
是羌巫凫。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山巅,孤身一人,高举着那根刻着鱼凫图腾的金杖。他没有吟唱,没有舞蹈,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根连接天地的避雷针。
一道银色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没有发出雷鸣,只是精准地、无声地,劈在了那根高举的金杖之上。
金杖没有融化。它将那道来自天穹的狂暴能量,尽数吸纳。杖身的鱼凫图腾,亮起刺目的电光。
凫巫猛地将金杖指向山坡下那一排排狰狞的“火龙车”。
一道凝固的、肉眼可见的电弧,从杖尖射出。
下一秒,那些由巨木和青铜打造的战争机器,连同它们旁边的士兵,一起化为了焦炭。反噬的火焰,点燃了他们自己的火油,整个山坡,变成了一片哀嚎的人间炼狱。
残存的敌军惊骇欲绝,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魔般的力量。
他们溃散奔逃。
可迎接他们的,是另一支死亡的队伍。
一支沉默的、从烈火中走出的队伍。为首一人,身披熔化的、尚在滴落滚烫铜汁的青铜甲,鬓发斑白,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是少康。
他来了。带着他最后的、最精锐的死士。
他没有看那些溃逃的敌兵,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被乱石封死的地宫入口,那片还在冒着黑烟的焦土。
他张开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吾儿——何在!”
这是他们父子,时隔二十八年,第一次并肩。
隔着生死,隔着一座即将爆炸的坟墓。
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是大地最深沉的愤怒。
轰——隆——!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响,从地底传来。
整座龙藏寺,连同它脚下的山峦,被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从内部掀了起来。神殿的残垣断壁,佛像的碎片,连同那些烧焦的敌军尸体,都被抛向了半空,然后像一场黑色的暴雨,纷纷落下。
巨大的冲击波,将少康和他的死士们尽数掀翻在地。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许久。
当少康从剧烈的耳鸣中挣扎起来,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龙藏寺,已经从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黝黑、深不见底的天坑。坑底,是翻涌的地下暗河。
而在这片被彻底毁灭、烧成一片焦炭的土地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不是一棵。是成千上万棵。
一株株翡翠般碧绿的、沾着黑色泥土的嫩芽,正以一种违背自然法则的速度,疯狂地生长。它们是黍穗。从未见过如此饱满、如此青翠的黍穗。
每一粒黍米,都仿佛包裹着一滴醇厚的酒。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着焦土与新生的浓郁酒香。
几个侥幸在爆炸中幸存、却已奄奄一息的饥民,挣扎着爬过去,抓起一把带泥的黍穗,塞进嘴里。
下一秒,他们脸上那灰败的死气,竟奇迹般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醉醺醺的、满足的红晕。
神迹。
在一片彻底的毁灭之上,诞生了最不可思议的新生。
残阳如血。
将这片焦黑的土地,映照成一个巨大的、尚未冷却的祭坛。
杜康从天坑的边缘爬了上来,他浑身湿透,满身泥泞,像一个从地狱里回来的亡魂。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他母亲留给他的玉琮。
他抬起头。
不远处,火海的另一端,站着一个高大的、被夕阳拉长的背影。
是少康。
父子二人,隔着一片燃烧的废墟,隔着二十八年的岁月,遥遥相望。
没有言语,没有拥抱。
只有那片在焦土上顽强生长的、带着酒香的青翠黍穗,在他们之间,疯狂地蔓延。
复国的大业,就在这片毁灭与新生交织的土地上,正式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