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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是从骨头里开始的。
杜康的左臂断口，不再流血，而是在流一种黄绿色的、带着甜腥味的脓。伤口周围的皮肉肿胀、发黑，像一块挂了太久的、正在变质的兽肉。高烧像一团看不见的火，在他身体里肆虐，将他的意识烧得七零八落。
他躺在潮湿的草席上，世界变成了一锅煮沸的、光怪陆离的汤。
母亲后缗的脸在眼前晃动，那张在有仍氏部落漏雨草屋里为他抵挡寒冷的脸，此刻却被一层冰冷的青苔覆盖。夙沙的背影在烈火中燃烧，那道鸟翼形的伤疤脱离了她的身体，化作一只燃烧的金乌，尖啸着向他扑来。寒浞的头颅和父亲少康的王冠，在九尊青铜鼎里互相追逐、碰撞，发出刺耳的、令人发疯的嗡鸣。
最后，所有的幻象都退去，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的洪水。
一个高大的、身披兽皮的身影，就站在洪水中央。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双比星辰更古老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悲喜，只有一种足以劈开山脉的、沉重的意志。
大禹。
治水的那个禹。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曾丈量过九州大地的手，指向一片混沌的虚空。虚空中，一块巨大的石碑，缓缓浮现。碑上，是七十七个扭曲的、蝌蚪般的文字，杜康一个也不认识。
但那一行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直接烙进了他的脑子里。
“郁塞昏徙，南渎愆亨。”
疏通，迁徙，南方的河道，才能通畅。
那声音不是来自禹，而是来自石碑本身，来自他自己滚烫的、即将沸腾的血液。
“醒醒！”
一双冰冷的手，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杜康猛地睁开眼，浑身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姚和小姚正一脸忧色地看着他，她们的嘴唇在动，但他什么也听不见，耳边还回响着那句神谕般的咒语。
他挣扎着起身，扶着门框，看向屋外。
羌巫“凫”正领着一群族人，在洪水边祭祀。他们立起了一块新的石碑，比原来的更大，更气派。凫巫正用朱砂，将一个个他看不懂的符咒，填进碑文的凹槽里。那朱砂，红得像血。
“没用的……”杜康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堵，是堵不住的。”
凫巫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这是江神要的祭品。他要血。”
话音刚落，上游传来一声巨响。新一轮的洪峰，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孽龙，咆哮而来。那块刚刚立起的、承载了羌人所有希望的石碑，在洪水的第一个照面，就被轻易地拍碎，卷入浊流，消失不见。
江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旋涡。
“孽龙！孽龙张嘴了！”
人群发出绝望的惊呼，四散奔逃。
“不能再用人祭了。”
开口的，是杜康的妻子，大姚。她和妹妹小姚，在这场灾难中，一直默默地照顾着杜康，也组织着幸存的民众自救。
“中原古法，遇水妖，当以牛羊之血，混童子之心肝祭之。”小姚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杜康看着那如同恶魔之口的巨大旋涡，又看了看身边那些面黄肌瘦、眼中只剩下恐惧的民众。
他想起了父亲少康用血酒盟誓的场景。
“酒……”他喃喃自语，“酒，也是血。是土地的血。”
他站起身，对着身后已经陷入绝望的凫巫和羌人，发出了他昏迷醒来后的第一个命令。
“把所有的酒，都给我。”
不是好酒，不是神酿。是那些因为雨季而发酵过度、酸得倒牙的败酒。
一千瓮。
当这一千瓮败酒被运到江边时，所有人都以为杜康疯了。
杜康没有解释。
他亲自带人，将一瓮瓮酸酒，用投石机，狠狠地掷入那巨大的旋涡中心。
没有爆炸，没有神迹。
只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酸气，弥漫开来。
但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数百瓮酸酒被投入后，那狂暴旋转的旋涡，速度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江水表面，仿佛凝结出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薄的油膜，将那股撕裂一切的力量，缓缓地抚平。
这是乙醇在降低水的表面张力。
杜康不懂这个。他只知道，他赌对了。
当第一千瓮酒被投下，旋涡，彻底平息了。
更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
在旋涡的中心，那片曾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水域，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石碑，缓缓地、庄严地，从江底浮了上来。
正是他在梦中见到的那块，禹王碑。
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流下”了两行青铜色的眼泪。
那不是眼泪。是碑体中熔点极低的铅锡合金，在常年水压和地热的作用下，被逼出了石体。
洪水，终于有了退去的迹象。
杜康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断臂，亲自下到江滩。
他没有去捞那块神圣的禹王碑。
他指挥着盐工和羌人，用最原始的办法，将那些发酵剩下的、酸腐的酒糟，混上黏土和碎石，搅拌，夯实。
他创造出了这个时代，最坚固的“三合土”。
他用这种全新的材料，在江边，立起了一座新的、属于他自己的石碑。
他只用一只手，握着青铜刀，将梦中那七十七个蝌蚪文，一笔一划地，凭着记忆，复刻了上去。
当最后一笔完成，他力竭倒地。
他断臂处流出的血，和他额头渗出的汗，混在一起，滴落在碑文之上。
那碑文，是用朱砂填的底。
血与汗，渗入朱砂，再渗入石碑。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雨水冲刷着碑面，那些被血汗浸染过的朱砂字，竟在雨水的洗礼下，变得愈发鲜红，仿佛是刚刚用血写就。
每一个字，都在呐喊。
“酒通人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