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味道。
夙沙死后三年,新繁的空气里,依然飘着她骨殖的味道。那不是腐臭,而是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干净的、像盐一样的味道。它从龙藏寺废墟下新掘的盐井里升起,缠绕在每一个盐工的呼吸之间。
盐工们不再用背扛,用人拉。他们学会了用杠杆和滑轮,搭建起一种被他们称之为“天车”的巨大木架。天车像一头笨拙的、饥渴的巨兽,日夜不休地将地底深处的盐卤汲取上来,吱吱呀呀的摩擦声,成了这片土地新的心跳。
杜康就坐在天车的阴影里,看着。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三年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的悲伤沉淀成一块石头,压在心底,再也哭不出来。他背上,还时常能感觉到夙沙死前那滚烫的体温,和那句轻得像叹息的遗言。
“盐晶……不焚。”
一队商旅的驼铃声,打破了天车的单调心跳。
为首的商人,是个满脸精明、眼珠像两颗算盘珠子一样乱转的胖子。他带来的,是中原的蜀锦订单,和一车黑漆漆的、仿佛从地狱里捞出来的东西。
“路上捡的,”胖商人指着车上那些扭曲的青铜残片和烧成灰的金箔,满不在乎地说道,“听说是三星堆神庙的遗物。不值钱,但城里那些贵人喜欢这些沾着鬼气儿的玩意儿,能卖个好价钱。”
杜康走上前,从那堆废铜烂铁里,捻起一片烧得只剩轮廓的金箔。阳光下,依稀还能辨认出神鸟的羽翼。他想起夙沙扑向烈火的背影,那道鸟翼形的伤疤,和这片金箔,在他眼中重叠、燃烧。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片金箔,连同商人开出的、几乎是抢劫般的价格,一同收下。
胖商人走后,羌巫“凫”从废墟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拿起一块三星堆神树的断枝,又看了看那些被装在麻袋里的、准备运往中原的蜀锦。
“用文明的碎片,换回文明的食粮。”他那张画着纵目图腾的脸,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他走到一口新烧好的酒瓮前,从怀里掏出一捧朱砂,以指为笔,在光滑的瓮身上,画下了一行行扭曲的、如鬼画符般的文字。
那字迹,竟与玄鸟带走的那部盐晶天书上的,有七分相似。
“天书,本就在天地之间。”凫说,“玄鸟带走的,只是它的影子。真正的经文,刻在风里,藏在水里,流淌在你的酒里。”
杜康看着那些血红的文字,仿佛又看到了夙沙蘸着血和药渣刻字的模样。他默默地将一匹蜀锦展开,锦缎上,是新繁的织女们新织出的花纹。那不是传统的龙凤,也不是中原的山川。而是一个头戴纵目面具的酒神,正将瓮中的美酒,洒向一片新生的大地。
文明没有死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酒窖建在龙藏寺地宫的原址之上,更深,也更冷。汲取上来的盐卤,通过新铺设的竹制管道,直接引入窖中,用于净化和调和。这是夙沙未竟的构想,如今,杜康要让它变成现实。
灾难,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走上正轨时,悄然而至。
连接盐井与酒窖的一段竹管,毫无征兆地破裂了。高浓度的盐卤,像一条无声的、腐蚀性极强的毒蛇,渗入地窖的夯土墙壁。
墙壁在融化。
不是坍塌,是那种更可怕的、从内到外的酥软和剥离。酒窖的结构正在被一点点破坏,用不了多久,这座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地下王国,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盐工们乱作一团。
杜康冲进地窖,空气中弥漫着盐与土混合的、绝望的气息。他看着那些正在“流汗”的墙壁,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起了夙沙,如果她还在,她一定有办法。
可她不在了。
他摸到墙角一尊被盐卤浸泡、已经开始渗漏的酒瓮,瓮口,是他前几天试验时,用一块蜂巢封住的。那里的夯土,竟奇迹般地保持着干燥和坚硬。
蜂蜜。
野蜂蜜。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冲出地窖,对着惊慌失措的盐工们,只喊了两个字:“蜂蜜!要所有!”
新繁方圆百里的野蜂蜜,被以一种近乎掠夺的方式,尽数搜刮而来。杜康亲自上阵,将黏稠的、金黄的蜂蜜,混上草木灰和糯米浆,像一个疯狂的泥瓦匠,涂抹在酒窖所有被腐蚀的墙壁和酒瓮之上。
他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用甜美来对抗咸苦的封存之法。
“蜜封法”。
三天后,奇迹发生了。
那些被蜂蜜封住的酒瓮,在昏暗的地窖里,竟隐隐透出一种金色的光晕。打开一瓮,酒香扑鼻,那香气里,除了黍米的醇厚,更多了一丝百花的芬芳和阳光的甜美。
一个在抢修中被竹管划伤手臂的盐工,不小心将手臂浸入了那金色的酒液里。他吃痛地缩回手,却惊奇地发现,那道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愈合。
这酒,能活死人,肉白骨。
这个消息,比蜂蜜本身,传得更快。
那队满载着蜀锦和美酒、准备返回中原的商队,在走出蜀道的第一晚,就遇到了麻烦。
不是官兵,是山匪。
近百名手持利刃的山匪,将商队团团围住。胖商人的脸,吓得比他贩卖的蜀锦还要白。
护卫们拔出了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抵抗。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盐工,也是那个手臂被蜜酒治愈的盐工,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冲到一辆运酒的牛车旁,抱起一尊用蜜封法封存的酒瓮,用尽全力,砸向了山匪身后的密林。
陶瓮碎裂,金色的酒液四溅。
那股奇异的、混合着花蜜与酒精的甜香,在夜风中,瞬间传出数里。
山匪们还在嘲笑这愚蠢的举动。
然后,他们听到了。
密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紧接着,是地面的震动,是树木被蛮力折断的咔嚓声。
一头,两头,三头……
十几头体型硕大、皮毛油亮的黑熊,被那致命的甜香吸引,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它们看到那些手持兵刃的人,以为是来和它们抢夺食物的,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一场属于野兽的、更原始的杀戮,开始了。
商队安然无恙。
第二天清晨,胖商人在清点货物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那辆被盐工砸碎了一瓮酒的牛车旁,一尊幸存的酒瓮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深深的、带着五道爪痕的印记。
是一个熊掌印。
那印记,是在昨夜的混乱中,被一头暴怒的黑熊,用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巨掌,无意中烙下的。
胖商人看着那个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印记,那双像算盘珠子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一种名为“品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