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队伍没有哀乐。
只有沉默。
沉默像一块被岷江水浸透了千年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九只巨大的陶瓮,由杜康最年长的弟子们抬着,他们的肩膀上,是整个蜀地的重量。
引路的不是招魂幡,而是那根断裂的三星堆金杖。
它被麻绳紧紧地捆在第一只陶瓮上,像一个残破的王,被自己的囚车押送着,去往最后的流放地。那道触目惊心的弯折,是杜康自断左臂时留下的誓言。如今,手臂已归尘土,誓言却化作了这无声的送葬者。
从都江堰到新繁的几十里路,蜀民们自发地站在路旁。他们不哭,只是将自家酿的酒,一瓢一瓢地泼洒在黄土路上。空气里,浓烈的酒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像一场持续了三天的宿醉。酒液渗入干裂的地表,那些被象阵铁蹄踩实的土地,竟奇迹般地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黍米嫩芽。
微生物在地下狂欢,这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发酵,一场以大地为瓮的盛大酿造。
队伍行至龙藏寺外的墓穴前。墓坑早已挖好,深不见底,像大地张开的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它的孩子。
就在九瓮即将入土的那一刻。
地,裂了。
没有预兆。不是轰鸣,而是一种沉闷的、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撕裂声。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墓穴中央张开,黝黑的、冰冷的地下暗河翻涌而出,瞬间灌满了整个墓坑。
人群惊呼,抬瓮的弟子们脚下不稳,踉跄后退。
奇景发生了。
那九只沉重的陶瓮,落入水中,竟未沉没。它们像九片巨大的叶子,平稳地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随着暗流缓缓旋转。
“天弃此人!地也不收!”一个贵族打扮的夏人颤声喊道。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肃静!”
凫巫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刺穿了所有的嘈杂。他独眼中的朱砂纹路,比任何时候都要鲜红,仿佛在燃烧。他大步走到裂隙边缘,看着那九只漂浮的陶瓮,看着那根捆在瓮上的断裂金杖。
他没有念咒,没有跳舞。
他只是举起仅剩的右臂,指向那片漆黑的水面,用尽全身力气,喝道:
“以酒为棺!”
话音未落,捆绑着金杖的麻绳,在水中开始扭曲,变化。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活了过来,像一条条苏醒的虬龙。麻绳的纤维迅速伸展、交织,生出无数细密的根须,深潜入黑水之中。
它们变成了竹根。
坚韧的,充满生命力的竹根。
竹根疯狂地生长,紧紧缠绕住九只陶瓮,将它们拖拽着,缓缓向下沉去。
水面咕嘟作响,仿佛在饮酒。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枯黄的竹根,在接触到瓮中渗出的酒液后,竟一寸寸地变成了赤红色。仿佛它们吸食的不是酒,而是杜康温热的血。
赤红的根系在黑水中织成一张巨网,一张血脉之网,将九只陶瓮,将杜康最后的魂魄,温柔而又决绝地,拖入了大地最深沉的怀抱。
水面,重归平静。
墓室之内,一片漆黑。
突然,一块墓砖亮了起来。
不是火光,而是一种温润的、从内部透出的微光,像是萤石在暗夜里呼吸。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整座墓室的砖墙,都亮了起来。
那些杜康亲手刻下的酿酒秘符,在水的浸润下,如同被唤醒的星辰。光线在湿漉漉的墓顶交汇,投射出一副巨大而清晰的图案。
是北斗七星。
那曾烙印在杜康额头的胎记,那曾指引女艾穿越千里的星图,此刻,成了他永恒的墓志铭,悬于他长眠的这片黑暗苍穹之上。
二姚和万千蜀民跪倒在地,对着那片星空下的土地,叩首,无言。
当最后一块封石缓缓落下,彻底隔绝光明与黑暗时,异变再起。
那根被弟子们从瓮上解下,准备随葬的断裂金杖,突然自行从弟子手中挣脱。它没有倒下,而是“噗”的一声,笔直地、深深地插入了封土之中。
它像一座碑。
一座无字的,却刻满了血与酒的丰碑。
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金杖断裂的底部,那曾被羌人鲜血和杜康断臂之血浸染的地方,开始渗出白色的结晶。
是盐。
夙沙留下的盐。
盐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堆叠、分叉,最终,在金杖的基座上,凝结成了一棵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
三星堆神树。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说:
九鼎镇山河,神树护酒魂。
一个时代结束了。
另一个时代,刚刚开始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