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疯了。
它不再是河,是一头从远古混沌中挣脱的、黄泥色的巨兽。它咆哮着,用混杂着断木、牲畜尸骸和上游村庄残骸的浊浪,一遍遍地抽打着新繁的土地。
三天。
仅仅三天,龙藏寺下那片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盐井,就成了一个笑话。井口被泥沙彻底封死,那座巨大的、曾被盐工们视为骄傲的“天车”,如今只剩下一具被洪水扭断的、散了架的骨骼,斜插在浊流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十字架。
酒坊,也被淹了一半。来不及搬走的酒瓮在水里载沉载浮,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糟与河泥混合的酸腐气味。
杜康站在一片汪洋的边缘,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膝盖。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曾因复仇而紧绷、因酿出神酿而欣喜、因送别父亲而落寞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无力感掏空后的麻木。
人可以斗,天,要怎么斗?
“江之怒,因酒之酸!”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羌巫“凫”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那张画着纵目图腾的脸,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他用那根开裂的金杖,指着那些在水中漂浮的酒瓮,指着从酒坊里渗出的、带着酸味的污水。
“你用凡火催熟神物,用盐卤混淆清浊。你的酒,污了土地,惹怒了江神!”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宣判,“这是天罚。”
周围的蜀地民众和羌人战士,闻言纷纷后退,看着杜康的眼神,从敬畏,变成了恐惧。
酒,能通神,亦能触怒神。
杜康没有辩解。
他只是弯下腰,从没过膝盖的浊水里,捞起一捧发酸的、已经报废的酒糟。他走到江水最湍急的岸边,将那捧黏糊糊的酒糟,奋力扔进了黄色的狂涛之中。
酒糟落水,没有立刻被冲走。
在它周围,浑浊的江水竟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发出“嘶嘶”的轻响,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腐蚀。一股更浓的酸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杜康的瞳孔,骤然收缩。
凫巫说对了,却也说错了。
江怒,确实因酒酸。但那不是神罚,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隐藏在水与土之下的法则。
他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像一尾鱼,猛地扎进了那片狂暴的、黄泥汤一样的江水里。
水下,是一片混沌。能见度不足半尺,只有无尽的、冰冷的、要将人撕碎的暗流。杜-康憋着一口气,拼命向下潜。他的身体被水中的断木和石块划出一道道血口,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他的脚触到了一片坚硬的、巨大的、满是苔藓的平面。
他摸索着,那不是岩石。那是一种被打磨过的、带着人工痕迹的轮廓。他顺着轮廓向上,摸到了巨大的手臂,宽厚的肩膀,和一张模糊的、却又无比威严的面容。
是石人。
一尊不知沉在江底多少年的巨大石人像。它被铁链牢牢地锁在江床的基岩上,像一个永恒的囚徒,默默地承受着江水亿万次的冲刷。
杜康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继续摸索,在石人紧握的右手中,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边缘锋利的物体。
是一枚玉简。
他用尽全力,才从石人僵硬的指缝中,将那枚薄薄的玉简抠了出来。
他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他爬上岸,抹去脸上的泥水,看向手中的玉简。
那不是普通的玉,而是一种能防水的、质地坚硬的石材。上面用古老的夏篆,刻着一行行《禹贡》的文字。而在玉简的末尾,一行用朱砂写就的、鲜红如血的字,刺入了他的眼帘。
“酒沃山骨,其怒自息。”
酒浇在山的骨头上,它的愤怒,就会自行平息。
山的骨头?
杜康的目光,投向了岷江上游,那座被洪水冲刷得岌岌可危的、裸露出大片灰白色岩石的山崖。
石灰岩。
一个疯狂的、近乎神启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酸,能溶石。
酒之酸,沃山之骨。
夜。
洪峰如期而至。
岷江的水位在一瞬间暴涨,整个新繁,都仿佛要被这头失控的巨兽吞噬。山崖在洪水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岩石不断崩落,砸入江中,激起冲天的水浪。
就在这末日般的景象中,数十叶小舟,点着微弱的火把,如同一群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死亡的激流。
为首的,正是杜康。
他的身后,每一艘船上,都载满了酒瓮。不是神酿,不是蜜酒,而是这几年来,所有发酵失败的、最酸涩的、被当作废料的酸酒。
一千瓮。
这是他所有的失败,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砸!”
杜康的声音,在雷鸣般的水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却又无比清晰。
第一瓮酸酒,被狠狠砸向那面正在崩塌的、裸露着石灰岩的崖壁。
陶瓮碎裂,酸涩的酒液泼洒在灰白色的岩石上。
“嘶——”
一声巨大的、仿佛整座山都在吸气的声响。
肉眼可见的,被酸酒泼中的岩石,开始剧烈地冒泡、溶解、软化。那坚硬的山骨,在酒酸的侵蚀下,竟变得如同豆腐一般。
“砸!全都砸了!”
一千瓮酸酒,如同一千颗炸雷,在山崖上爆开。
整条岷江,都沸腾了。
江水不再是浑浊的黄色,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乳白。那不是水,那是一锅正在发生剧烈化学反应的汤。
山在融化。
地在动摇。
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那座被侵蚀了根基的山崖,竟从中断然裂开。奔腾的洪水,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放弃了对新繁的冲击,改道冲向了那条新出现的、更宽阔的峡谷。
都江堰的雏形,“宝瓶口”,就在这千瓮酸酒的祭奠中,以一种最狂暴、最原始的方式,诞生了。
洪水,退了。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亮这片满目疮痍却又重获新生的土地时,人们看到了神迹。
那尊沉在江底的巨大石人,竟重新浮出了水面。它不再被铁链束缚,而是昂然立于被洪水撕裂出的新河道中央,像一尊真正的、守护这片土地的神只。
它的口中,衔着一卷东西。
杜康涉水过去,从石人口中,取出那卷东西。
那是一幅用青铜片连接而成的、沉重无比的地图。上面,详细地刻画着利用新河道,修建鱼嘴、飞沙堰,彻底根治水患的精密构想。
那是一个属于未来的、更伟大的工程蓝图。
杜康的目光,落在了石人的手心。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深刻的、仿佛用血写就的字。
“深淘滩,低作堰。”
那不是血。
那是昨夜那千瓮酸酒,渗入石人掌心纹路后,留下的、永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