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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汉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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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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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在新繁》连载

第一十五章 醉陨斟鄩

沸油。

腥臭的,滚烫的,带着被熬炼到极致的兽脂焦糊味的沸油,从斟鄩内城的城墙上倾泻而下。它们不像水,更像是某种活着的、黏稠的、黄褐色的毒液,瀑布般浇在壕沟里那些庞然大物的脊背上。

皮肉被灼烧的滋滋声,压过了战鼓。三吨重的战象“山君”,那曾踏碎剑门关城门的巨兽,此刻发出了比婴儿啼哭更尖锐的悲鸣。它庞大的身躯在壕沟里疯狂扭动,象牙把夯土城墙撞出蛛网般的裂痕,却无法挣脱这片人为制造的炼狱。象群彻底疯了,它们不再是军队,只是一群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的血肉。

寒浞站在城头,披着厚重的犀牛皮甲,手里那柄曾劈开姒相头颅的青铜大钺,正拄在染血的城砖上。他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滚油的沸腾感。他享受这景象,享受这用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将力量碾碎的快感。

“烧!给朕把这些畜生都烧成灰!”

他的目光越过下方挣扎的象阵,像两支淬毒的箭,死死钉在阵后的杜康身上。那个酿酒的,那个用一坛坛马尿般的液体就颠覆了他半壁江山的年轻人。

杜康的脸上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那张年轻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简单的、几乎看不见的劈砍手势。

“酒。”他只说了一个字。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数百名蜀地死士,像沉默的影子,将一个个沉重的酒囊扛到投石机的皮兜里。没有呐喊,没有口号。

“酒沃滚油则爆。”杜康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让他们凉快凉快。”

第一批酒囊被抛射出去。它们在空中划出笨拙的弧线,越过城墙,精准地砸进那片沸腾的油锅。

没有想象中的滔天火焰。

酒液与沸油接触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被压抑的嘶吼。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不是火焰的爆炸,是蒸汽的爆炸。高醇的秫酒在数百度的高温下瞬间汽化,体积疯狂膨胀,将滚烫的油液炸得冲天而起,化作一片致命的油雨,反向泼上了城头。

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刚才还在倾倒沸油的士兵,瞬间被自己的武器点燃。寒浞被亲卫死死护住,也被溅起的油滴烫得怒吼连连。壕沟里的火势,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酒雨压制了片刻。

就在城头大乱的瞬间,另一侧的宫门,响起了金石碎裂的轰鸣。

少康到了。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他像一头寻仇的孤狼,带着三百名同样眼眶赤红的死士,攀附着城墙上那些冰冷的青铜排水管——杜康用一幅盐雕神树换来的宫城地图,此刻正在他的脑中燃烧。

管壁湿滑,沾满了苔藓与血污。一名死士失足坠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下方的长矛刺穿。少康没有回头。他的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的宫门,门后,是他七年颠沛流离的终点。

“破门!”

死士们用身体撞,用肩扛,用血肉之躯去撼动那两扇浇铸了青铜的巨门。

门内,寒浞的亲卫军早已列阵以待。箭矢如蝗,从门缝和射击孔中攒射而出。

少康一把扯下背后熔得发红的青铜甲,像盾牌一样顶在身前。他听见箭镞凿击在甲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甚至能闻到自己皮肉被高温灼烧的焦味。

“开——!”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将全身力气灌注在肩头。

宫门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道裂缝被硬生生撞开。

血战,就此开始。

寒浞提着大钺,从城头走下,一步步踏上宫门前的玉石台阶。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男人,嘴角的笑容愈发残忍。

“朕曾劈相颅于此!”他用钺尖指着少康脚下的位置,一字一顿,“今天,朕要把你们父子的头颅,挂在同一个地方。”

历史仿佛一个冰冷的圆环,将一切都拉回了原点。

杜康的视线穿过混乱的战场,落在了那两道纠缠的身影上。他看见了父亲眼中的疯狂,也看见了寒浞眼中的戏谑。

他知道,该自己了。

他没有武器,只有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酒囊,和一只从不离身的青铜酒爵。他从战象“山君”悲鸣的身侧挤过,在漫天火雨和蒸汽中,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夏朝最高权力的宫殿。

他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当他踏上玉阶时,寒浞正一钺劈翻了少康身边的最后两名死士。少康体力耗尽,单膝跪地,用剑撑着身体,剧烈地喘息。

“结束了。”寒浞高高举起大钺,准备享受这最后的时刻。

杜康动了。

他解下腰间的酒囊,用尽全力,朝着寒浞的面门掷了过去。

寒浞下意识地偏头,酒囊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撞在后面的九鼎之一上,砰然碎裂。酒液四溅。但这只是虚招。就在寒浞偏头的瞬间,杜康已经欺近身前。

他手中握着那只青铜酒爵。

它不是武器。它是礼器,是祭祀天地神明、列祖列宗的圣物。它的三足,象征着天、地、人。

此刻,这件圣物,成了最凶戾的武器。

杜康用一种怪异的、反手握持的姿势,将酒爵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了寒浞的额头。

没有金属碰撞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而又清脆的“噗”声。像是熟透的瓜果被石子击碎。

青铜爵的三足,深深嵌入了寒浞的颅骨。

时间仿佛凝固了。

寒浞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眼中却已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他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黏稠的液体,和三根冰冷的、刺入骨髓的金属。

他想说什么,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漏风声。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沉重的犀甲砸在玉石台阶上,发出一声巨响。鲜血,从他的额头喷涌而出,溅上了身后那尊刻着“夏”字的青铜主鼎。

那血,恰好覆盖了二十八年前,另一捧属于姒相的血。

新的血,覆盖了旧的血。

杜康站在那里,握着空空如也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少康扶着剑,艰难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寒浞的尸体,而是踉跄着走到杜康身边,一把抓住了儿子的肩膀。他的手在颤抖。

他夺过杜康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青铜钺,然后,将杜康的手,死死地按在了自己握着钺柄的手上。

“我儿……”他嘶哑地开口,眼中第一次没有了王者的权谋,只有父亲的泪光。

就在父子二人的手共同握住那柄象征复国的青铜钺的瞬间——

嗡——

九鼎,那九尊沉默了二十八年的青铜巨物,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悠长的共鸣。那声音不像是被敲击,更像是从青铜的骨髓深处苏醒过来。

嗡鸣声中,鼎腹上那些模糊的、古老的刻纹,仿佛活了过来。那尊主鼎上,黄帝的画像在摇曳的火光下,线条似乎变得柔和。

一滴暗色的液体,从黄帝雕像的眼角,缓缓渗出,顺着冰冷的青铜脸颊,滑落下来。

那不是水。

那是被高温熔化了的、锡与铅的合金。

一滴青铜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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