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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康死在王座上。
不是寿终正寝，是力竭而亡。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弓弦，在射出最后一支箭后，终于崩断。他的身体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双目圆睁，望着殿外那片属于他的、却又无比陌生的江山。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只摔得变了形的青铜酒爵，那冰冷的金属，是他与那个西去的儿子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长子杼，没有为他合眼。
他只是拔出父亲腰间的龙纹钺，用那柄曾斩落寒浞头颅的凶器，割下了王座扶手上的一块兽皮。然后，他走到殿外，将那块沾染了三代君王气息的兽皮，扔进了火盆。
火苗舔舐着兽皮，发出一阵焦臭。
“父王，”杼对着火焰，声音平静得像一块冰，“你的时代，结束了。”
他没有去碰那顶沉重的王冠，也没有去抚摸那九尊冰冷的青铜鼎。他转身，从祭祀的礼器中，捧起了另一只青铜酒爵。那只，是杜康留在斟鄩的遗物，三足鼎立，双翼如刀。
他要东征。
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开疆。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夏，换了一个王。一个不像他父亲那样被仇恨与权谋捆绑，也不像他弟弟那样被仁慈与道义束缚的王。
他，杼，是一柄刚刚出鞘的、渴望饮血的剑。
三日后，夏朝的舰队第一次驶入了茫茫东海。旗舰的桅杆上，悬挂的不是代表王权的龙旗，而是一面巨大的、用黑布制成的方旗。旗帜中央，用白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古拙的、象形的文字。
醉。
那面旗，在咸涩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挑衅，一个属于新王的、冷酷的玩笑。
东夷的海岸线，像一排被海水侵蚀得参差不齐的、警惕的牙齿。
当夏朝的船队出现在海平面上时，岸边的礁石后，冒出了成百上千个黝黑的头颅。他们是东夷的战士，皮肤像被海风和烈日反复鞣制过的皮革，眼神像深海里的鱼，冷硬，无情。
为首的夷酋，那个曾在斟鄩殿上被一碗酒折服的男人，此刻脸上已没了半分敬畏。他看着那面刺眼的“醉”字旗，眼中燃烧的是被压抑了数年的、新仇旧恨交织的火焰。
他没有下令攻击。他在等。
杼的船，在离岸百步之处，停下了。
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只捧着那只属于杜康的青铜酒爵，独自一人，走上了船头。
“夏王杼，前来赴约。”他的声音，被海风送得很远。
夷酋冷笑。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一张巨弓，那弓是用整根鲸鱼的肋骨制成，弓弦是鲨鱼的筋。他搭上一支淬了剧毒的骨镞，弓拉满月，对准了船头的杼。
“东海，不欢迎客人。”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那支箭，没有射向杼的咽喉，也没有射向他的心脏。它带着戏谑的、羞辱的意味，擦着杼的手臂飞过，划开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毒，是慢性的。足以让一个壮汉在三天之内，肠穿肚烂而死。
船上的夏朝士兵发出了惊呼，弓箭手已搭箭上弦，只等一声令下。
杼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那道渗出黑血的伤口，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将酒爵里盛满的烈酒，缓缓地，浇在了伤口之上。
“滋——”
一声轻响，黑血被清冽的酒液冲刷干净。
“我弟弟曾说，”他抬起头，看着岸上那张惊愕的脸，缓缓说道，“此酒可活人，亦可活心。”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那只沾染了他鲜血的、象征着杜康神话的青铜酒爵，用力地，掷向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海纳百川，酒融万族！”
酒爵在空中划出一道悲壮的弧线，噗通一声，消失在浪花之中。
夜。
暴风雨，不期而至。
东海的怒涛，像一头头择人而噬的巨兽，疯狂地拍打着夏朝的战船。船锚被扯断，桅杆在呻吟，船队随时都有被风浪撕碎的危险。
就在所有士兵都陷入绝望的时刻，旗舰之上，传来了夏王杼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开瓮，倒酒。”
士兵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船上所有的酒，”杼的声音，穿透了风雨的咆哮，“全部，给我倒进海里。”
数千瓮烈酒，那些本是用来庆功、赏赐、乃至交易的珍贵物资，就这样，被一瓮瓮地，倾倒入狂暴的大海。
浓烈的酒香，瞬间压倒了海水的咸腥。
奇迹，再次发生。
高浓度的酒精，在海面上，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竟奇迹般地抑制了波浪的形成。狂暴的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缓、温顺。
夏朝的船队，在一片散发着浓郁酒香的、平静得诡异的海面上，安然度过了这场灭顶之灾。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海面，夏朝的士兵们看到，在不远处的海岸线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东夷人。
他们没有拿武器。
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只用当地黑陶烧制而成的、粗糙却又质朴的酒瓮。
他们在用自己最虔承的方式，迎接这位带来了和平与神迹的、新的王者。
夷酋走上前，将那支被他亲手折断的骨镞，从怀中取出。
他将那半截骨镞，深深地，插进了那只被海浪冲回岸边、完好无损的青-铜酒爵之中。
“酒圣之器，当永镇东海！”
那只插着断裂骨镞的青铜酒爵，被东夷人，当做圣物，供奉在了他们部落的圣山之巅。
而酒爵沉没过的那片海滩，竟涌出了一股清冽、甘甜的泉水。
后世，人们称那股泉水为，“杜康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