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用牦牛的尸骨和人的绝望铺成的。
秦岭的栈道,像一条悬在天地间的、腐朽的麻绳。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里流动的不是水,是凝固的、能吞噬光线的云雾。风从崖壁的缝隙里挤出来,尖啸着,像无数冤魂在磨牙。
夙沙的父亲走在最前面,他那张脸,比脚下的栈道木板还要干裂。他从不回头,仿佛身后跟着的不是一支盐队,而是一群注定要被山吞噬的祭品。
杜康跟在队尾,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牦牛。牛背上驮着两个巨大的陶瓮,外面用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伪装成盐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面装的不是能换来衣食的盐,而是他的命,他的魂,他全部的赌注。
酒。
沉重得像两座山。
他藏在盐队里,像一粒混进盐堆里的沙。夙沙父女收留了他,没问来路,也没问去向。他们只收了他身上最后那几块碎铜,作为他一路的口粮。杜康知道,他们看中的,是他那双不像牧羊人的、能在一瞬间制服疯牛的手。在这条路上,力气比黄金更值钱。
夙沙很少说话。她走在杜康前面,乌黑的辫子随着步伐左右摇晃,辫梢缀着的几颗小盐晶,是这片灰败山色里唯一的光。
“轰——”
一声闷响,不是雷。
是山在咆哮。
杜康脚下的栈道剧烈地一颤,头顶的崖壁,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前方不远处,一场山崩,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用泥石流和断木,彻底堵死了前路。唯一的通路,被一层厚厚的、混着冰碴的冻土覆盖。
盐队停了下来。绝望,像秦岭的寒气,瞬间渗透了所有人的骨头。
“绕不过去。”夙沙的父亲用鞭杆敲了敲那面冰壁,声音干涩,“等冰化,我们都得饿死在这儿。”
一片死寂。
夙沙却走上前。她从一个皮囊里,舀出黏稠的、深褐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泼洒在冰面上。那是盐井最底层的卤水,苦涩得能毒死人。
奇迹发生了。
坚硬如铁的冰面,在接触到卤水的瞬间,发出一阵嘶嘶的、像是被腐蚀的声响。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软、融化,化作一股股浑浊的泥水,向下流去。
氯化钠,能让冰在更低的温度下融化。
杜康不懂这个道理,但他看懂了夙-沙眼中的平静。那不是巫术,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来自大地的法则。
半个时辰后,一条能勉强通行的泥泞小道,被清理了出来。
盐队继续前行,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麻烦总是在你以为它已经过去的时候,从另一个方向扑来。
他们刚走出那段塌方的栈道,几十个黑影就从两侧的密林里钻了出来。是羌人。他们脸上涂着红黑相间的油彩,手持青铜戈和骨矛,眼神像饥饿的狼。
“盐!”领头的羌人是个独眼,他用戈指着牦牛背上的麻袋,声音嘶哑。
夙沙的父亲脸色铁青,握紧了腰间的短刀。他知道,交出盐,他们这趟就白走了;不交,他们就得把命留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杜康牵着他的牦牛,走了出来。
“盐没有。”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这片紧张的空气里,“酒,管够。”
他拍开一尊陶瓮的泥封。
一股霸道的、浓烈到近乎凶猛的酒香,瞬间炸开。那香气里混着黍米、野果和朱砂的复杂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独眼羌人耸了耸鼻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挥了挥手。
杜康用一个破陶碗,给每个羌人都倒了一碗。那酒未经提纯,浑浊得像马尿,但香气却浓得化不开。
羌人们像喝水一样,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一百多个剽悍的战士,像被砍倒的树一样,成片地倒了下去。鼾声,打嗝声,梦呓声,此起彼伏。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山谷,瞬间变成了一个露天的醉鬼营。
夙沙的父亲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林中缓缓走出。
他脸上用朱砂画着纵目的图腾,眼神像古井,深不见底。
是羌巫,凫。
他看了一眼满地醉倒的族人,又看了一眼杜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审视。他走到一尊酒瓮前,用手指蘸了一点酒液,送到鼻尖。
“浊如马溺。”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像一个最终的判决。然后,他转身,消失在密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四个字,比羌人一百把青铜戈加起来,更让杜-康感到刺痛。
***
一路无话。
盐队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夙沙的父亲看杜康的眼神,多了一丝敬畏。而杜康自己,则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浊如马溺。”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
夜里,他点起一堆火,将浑浊的酒液倒进一个陶釜里加热。他想看看,加热后,能不能让酒变得清澈一些。
夙沙走了过来,默默地坐在他对面。
她看了一会儿,从盐袋里抓出一把雪白的、颗粒分明的井盐,铺在一块干净的麻布上。然后,她将杜康釜中温热的酒液,缓缓地倒在盐层上。
浑浊的酒,渗透了盐层和麻布,一滴,一滴,落在下面的陶碗里。
碗里的酒,清澈了许多。
而那层白色的盐上,却析出了一层灰黑色的、带着苦味的结晶。像雪地里长出的毒蘑菇。
杜康看着那碗变得清澈的酒,又看了看那些被分离出来的杂质,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明白了。盐,不仅能融冰,还能净化。
但他要的,不止于此。
他想起凫那轻蔑的眼神。他要的不是清澈,是烈。是像火一样,能烧穿喉咙,能点燃灵魂的烈。
他看着夙沙,看着她带来的盐,又想起蜀地那无处不在的、从地底冒出的温热水汽。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他将剩下的酒,混入新的酒曲,然后,他抓起一把盐卤,狠狠地拌了进去。他将这混合物重新封入陶瓮,利用一处天然的地热温泉,进行第二次发酵。
盐,会杀死一部分不够强壮的酵母,剩下的,都是精锐。地热,则会把这些精锐的潜力,压榨到极致。
这是场豪赌。用盐和火,去淬炼酒的魂魄。
***
七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新繁。
龙藏寺,已经是一片废墟。断壁残垣,蛛网丛生,佛像的脸上落满了鸟粪。
按照女艾给的星图指引,杜康在后殿一尊倒塌的佛像下,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石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尘封了千年的、混合着霉味和阴冷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地宫很大,空旷得像巨兽的骸骨。墙壁上,是斑驳的壁画。
杜康举着火把走近。
火光照亮的,不是佛陀,也不是飞天。
那是一棵巨大、诡异的青铜神树。树枝盘旋而上,栖息着非人非鸟的神禽。而缠绕着神树的,是一条同样巨大的、长着鳞片的巨蛇。
蛇的画风,树的样式,都和他在中原见过的任何图腾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古老、更蛮荒、更接近神魔本质的力量。
这是……蜀的图腾。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带来的那几瓮经过二次发酵的酒,此刻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开始发出低沉的、嗡嗡的共鸣。
就在这时,夙沙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她指着壁画。
杜康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火光摇曳中,壁画上那条巨蛇的眼睛,那原本只是用矿物颜料画出的、毫无生气的蛇瞳,此刻,竟然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冰冷的、仿佛活物般的光芒。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酒瓮,那嗡嗡的共鸣声,骤然拔高。
那声音,不再是嗡鸣。
那是一声低沉、威严、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
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