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池。
寒浞把它叫做“玄池”。一个用巨型青铜方鼎拼接成的池子,里面盛的不是水,是酒。酒色琥珀,醇厚,散发着谷物和死亡混合的芬芳。
池边,悬挂着一条条剥了皮的人牲,像屠宰场里待售的牲畜。他们曾经是战俘,是奴隶,是任何敢于反抗寒浞的人。现在,他们是“肉林”。
池中央,一尊巨大的青铜甗(yǎn)正冒着热气。那不是炊具,是刑具。甗的下层是沸腾的酒,上层的甑(zèng)里,蒸的不是黍米,是活人。一个又一个的祭品被扔进去,在酒气的蒸腾中,发出凄厉的、被拉长了的惨叫,最终化作一具蜷曲的、散发着诡异肉香的尸骨。
杜康就站在这人间地狱的边缘。
他现在是“酿酒监”。一个被寒浞亲自册封的、负责填满这座玄池的官员。这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囚笼。
他看着一个内侍将一具蒸熟的童尸从甗中拖出,随手扔给池边几只被养得膘肥体壮的猎犬。那童尸的手腕上,一根熟悉的、用桑蚕丝编成的手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
同心结。
杜康的眼眶,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他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尝到自己血液的咸腥。他想起在有仍氏部落的无数个夜晚,母亲后缗就是用这样灵巧的手指,为他编织一模一样的祝福。
他转身,走向巨大的地下酒窖。那里,是他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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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沙,现在是他的副手。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负责管理盐工的女人。
没人知道,她和她的盐工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并没有在熬盐,而是在执行一项更精密、也更致命的任务。
他们将大块的、坚硬的井盐,塞进这座城市地下那些错综复杂的青铜排水管里。
盐,遇水则融。融化的盐水,会疯狂地腐蚀青铜。用不了多久,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市的命脉,就会从内部开始,一寸寸地烂掉。
这是无声的、来自地下的绞杀。
而杜康,则在准备一场来自地上的、更华丽的献祭。
他站在巨大的酿酒陶瓮前,瓮里是新一批的、即将注入玄池的酒。他没有加黍米,没有加酒曲。
他拿出一个皮囊。
里面,是凫巫从蜀地神山里采来的、磨成粉末的红色蘑菇。
“饮者,”凫巫当时的声音,像在念诵一句咒语,“见心中最惧。”
杜康将那红色的粉末,尽数撒入酒中。酒液翻滚,瞬间被染成一种不祥的、仿佛晚霞泣血的颜色。
他看着那翻滚的毒酒,脑中浮现的,却是琰妃那张在莲池中扭曲的、充满恨意的脸,和那根刺入他肩头的金钗。
“此恨……入酒……”
是了。
光有恐惧,还不够。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根金钗。他用那沾染过仇恨与污泥的钗头,在血色的酒液中,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搅动。像一个最虔诚的巫师,在调制一剂献给死神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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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浞的寿宴,是这座罪恶之城最后的狂欢。
三千名贵族、将军和宠臣,聚集在玄池边。他们赤裸着身体,在酒池中嬉戏,从肉林上撕扯下烤熟的人肉,大快朵颐。
寒浞高坐于王座之上,像一尊享受着血祭的邪神。
杜康亲自捧着一尊巨大的青铜爵,走到他面前。
“王,此乃臣用蜀地秘法,为您特酿的‘长生酒’。”
寒浞大笑,接过酒爵,一饮而尽。然后,他下令,将这“长生酒”,赐予所有宾客。
酒,被一桶桶地抬出,注入玄池。整个池子,都变成了那种不祥的、血霞般的颜色。
狂欢,达到了顶峰。
然后,地狱降临了。
第一个发出尖叫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贵族。他突然指着身边的人,发出恐惧的嘶吼:“鬼!有鬼!”他拔出腰间的短剑,疯狂地向他臆想中的“鬼”砍去。
一个,又一个。
所有饮了毒酒的人,都陷入了最深的幻觉。他们看到了自己最恐惧的东西。有人看到被自己杀死的冤魂从酒池里爬出,有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腐烂、生蛆,还有人看到九天之上的神明降下雷霆,要审判他们的罪行。
玄池,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三千个疯子,在酒池里互相撕咬,互相砍杀。他们不再是人,是野兽。他们在进行一场被称之为“天魔舞”的、盛大的自相残杀。
杜康静静地站在王座之侧,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那根属于琰妃的金钗。他看着池中那个已经陷入癫狂、正与空气搏斗的寒浞,手臂一扬。
金钗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血色的酒池。
“此酒,”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名‘醉寒’。”
这是他为他准备的,最后的祭品。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了惊天动地的象鸣。
肉林上那些被悬挂的、奄奄一息的战俘,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纷纷挣断绳索,夺过卫兵的武器,从内部发起了反戈。
少康的象阵,踏破了早已被盐卤腐蚀得脆弱不堪的外城墙,像一股黑色的、不可阻挡的洪流,碾压而来。
寒浞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醉了。醉倒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地狱里。他挥舞着手中的龙纹钺,劈砍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鬼神。
他的脚下,是那九尊象征着夏王权的青铜鼎。
他狂笑着,举起钺,狠狠地砍向其中一尊主鼎。
“朕即天命!”他咆哮着。
钺,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