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头巨兽,三百座移动的、会呼吸的小山,沉默地列阵于蜀道隘口。
它们的皮肤是干涸的河床,布满褶皱与龟裂。呼出的气息带着草料、热土和浓重粪便混合的气味,在这清晨的寒气里凝成白雾。每一头象的背上,都披着粗糙的青铜甲片,那些来自三星堆神庙的青铜残件,被生硬地用皮革捆绑,尺寸不一,边缘锋利,与其说是护甲,不如说是一件件挂在身上的刑具。铜片随着它们的呼吸轻微起伏,反射着太阳惨白的光。
少康站在高坡上,眼神像一把精准的标尺,丈量着这支前无古人的军队。他不在乎象的眼睛里是恐惧还是温顺,在他看来,这三百头生灵,不过是三百具裹着血肉、可以移动的攻城槌。它们的象牙被磨得锋利如矛,长鼻末端,都缚着一个鼓胀的、用鞣制过的牛皮制成的酒囊。
羌巫“凫”在象阵中穿行,他像一个幽灵,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却不留痕迹。他手中捧着一个陶碗,碗里是新研的朱砂,殷红如血。他用一根鹰羽,蘸着朱砂,在每一头巨象的额头,画下一个扭曲、繁复的神树图腾。
“此纹通灵,”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见火则狂。”
这是巫术,也是最原始的心理暗示。将恐惧,与神圣的狂暴捆绑在一起。
杜康没有看那血红的图腾。他看着象的眼睛。他看到那巨大的、温和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陌生的青铜,冰冷的兵戈,和一张张被欲望与仇恨扭曲的人脸。这些本该在林间漫步的生灵,被强行拖入了一场不属于它们的战争。
他腰间的青铜酒爵,冰冷得像一块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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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不是夸张,是地理的宣判。
当三百头巨兽组成的军阵出现在关隘前狭窄的平地上时,城墙上的守军发出了短暂的、因极度恐惧而变形的尖叫。但很快,恐惧就被训练有素的残忍所取代。
命令被声嘶力竭地喊出。
一锅锅滚烫的火油,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像一条条黑色的、燃烧的瀑布,在关前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
象群停住了脚步,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低沉的、恐惧的嘶鸣。
它们额上的朱砂图腾,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吼——!”
一头年轻的公象最先崩溃。它看到了火,那刻在它额头上的巫术诅咒被瞬间点燃。它巨大的瞳孔被血色完全占据,理智在瞬间被烧成灰烬。它不再是战兽,而是一头纯粹的、被恐惧和愤怒支配的野兽。它嘶吼着,猛地掉头,不是冲向火墙,而是冲向自己身后的军阵!
第一头。
然后是第二头,第三头。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象阵中炸开。三百头巨兽,三百座移动的山峦,在狭窄的通道里失去了控制。它们互相冲撞、踩踏,象牙刺穿同伴的身体,巨大的脚掌将地上的蜀地战士碾成肉泥。
少康的王牌,在出鞘的瞬间,就变成了一把足以毁灭自己的双刃剑。
“放箭!射杀疯象!”少康的副将脸色惨白,发出了绝望的命令。
“不准!”
一个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所有的混乱与嘶吼。
是杜康。
他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一头尚未完全失控的老象背上。他没有看城墙上的敌人,也没有看身边自相残杀的惨状。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缚在象鼻上的酒囊。
“割!”他只喊出了一个字。
身边的羌人战士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了。他们像猿猴一样,在混乱的象阵中攀爬跳跃,手中的骨刀,精准地划开了那些鼓胀的皮囊。
高浓度、未经任何稀释的烈酒,像瀑布一样喷涌而出。它们没有落地,而是在空中就被强风吹散,化作一片浓郁得几乎肉眼可见的酒雾。
酒雾,飘向了那道燃烧的火墙。
没有爆炸。
当高浓度的酒精蒸汽接触到明火的瞬间,整道火墙的颜色,变了。
“呼——”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咆哮。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被一种幽冷的、妖异的蓝色所取代。一道高达数丈的蓝色焰墙,拔地而起,无声地燃烧,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那温度远比火油更高,却看不到一丝热浪。它像一道来自九幽的屏障,将剑门关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
失控的象群,在看到这堵比火更可怕的蓝色鬼火时,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它们停下脚步,瑟瑟发抖,仿佛看到了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
危机,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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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焰墙的另一侧,剑门关守军的士气,也跌至谷底。
就在这时,联军后阵,十几台简陋的投石机被推了上来。
夙沙站在投石机旁,她的脸上沾满了烟灰,辫子里的盐晶早已融化。她指挥着盐工,将一块块巨大的、不规则的井盐块,装进投石机的皮兜里。每一块井盐的表面,都用融化的松脂,粘满了淬过毒的铁蒺藜。
“放!”
盐晶炮弹,呼啸着越过蓝色焰墙,砸向城头。
那不是致命的攻击。盐块砸在身上,最多只是皮肉之伤。但那些附着其上的铁蒺藜,却像毒蛇的牙齿,深深嵌入守军的血肉。
真正的杀招,是盐。
当汗水浸透伤口,当血液流出,高浓度的盐分通过最残酷的渗透压,疯狂地榨取着他们身体里的水分。那种痛,不是刀砍斧劈的剧痛,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永无止境的、活地狱般的灼痛。
城墙上,哀嚎遍野。
杜康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拍了拍身下老象的头,这头被他命名为“山君”的巨兽,似乎已经认他为主。他指着那扇巨大的、用铁皮包裹的城门。
“山君”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它冲向城门,巨大的象鼻像一条灵活的巨蟒,猛地探入城下的护城河,吸满了冰冷的河水。城门下,还有残存的、未被蓝焰波及的地火在燃烧。
“山君”将河水猛地喷出。
水,遇上了火。
“嗤——”
大股大股滚烫的、白色的蒸汽,瞬间蒸腾而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笼罩了整个城门。守军的视线被彻底剥夺,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个越来越近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脚步声。
“轰!”
城门,被硬生生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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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破了。
守关的将军,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没有投降,也没有逃跑。他站在敌楼上,看着潮水般涌入的巴蜀联军,脸上露出一抹惨烈的笑。他将火把,扔进了脚下的火油桶。
烈焰,瞬间吞噬了他。
火光中,一个金色的东西,从他怀里坠落,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杜康脚边。
那是一张纯金打造的面罩,眉眼夸张,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种非人的、神性的威严。是三星堆的遗物,一件被寒浞的军队从蜀地神庙里掠走的祭器。
少康也看到了那面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这是胜利的象征,是权力的战利品。
杜康却弯下腰,拾起了那张尚带着灼人体温的金面罩。
他没有将它据为己有,也没有献给他的父亲。
他走到一尊从象背上解下的酒瓮前,将那张代表着神权与杀戮的金面罩,轻轻地、严丝合缝地,覆盖在了陶瓮的封口上。
仿佛在说:
此金,当护佳酿,非饰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