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的旨意,比新繁的雨季更阴冷,更漫长。
它不是写在竹简上,而是由一支三百人的甲士队伍,和一百辆吱吱作响的牛车护送而来的。车上装的不是兵器,是黍种。来自中原的、颗粒饱满、闪着金光的黍种。像一百车金灿灿的、带着傲慢的枷锁。
旨意的核心,是两个女人。
有虞氏的公主,大姚和小姚。她们是杜康的妻子。这是命令,不是商议。是少康在千里之外,对他那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儿子,一次不动声色的敲打,一次掺了蜜的投毒。
杜康没有去迎接。他把自己关在酒窖里,空气中弥漫着发酵的酸和泥土的腥,这味道让他感到安全。他能听见外面人声鼎沸,能想象出那些夏朝旧臣们谄媚的嘴脸,和蜀地新贵们警惕的眼神。
直到两个脚步声,停在了酒窖门口。那脚步声很轻,却像两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酒窖的宁静。
他不得不出去。
两个女人就站在院子里,穿着繁复的婚服,却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她们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即将属于她们的器物。
她们很美,一种带着棱角的、冷兵器般的美。
“妾名大姚。”先开口的那个,声音清脆,像玉石相击。
“妾名小姚。”另一个的声音,则温润些,像流水。
然后,大姚从袖中取出一卷帛图,缓缓展开。上面是纵横交错的、神秘的线条和圆点。河图。
“妾携河图来,”她看着杜康,一字一顿,“君,可接否?”
那不是询问。是挑战。
中原的黍种,在蜀地病了。
它们在这片过于丰沛、过于潮湿的土地上,像一群被宠坏的贵族,贪婪地吸收着水分,却拒绝结出饱满的谷粒。大片大片的黍田,在连绵的阴雨中,开始霉变、腐烂,散发着一股令人绝望的酸气。
杜康试了所有的方法。他改变酒曲的配比,他用草木灰中和土壤的酸度,他甚至向羌巫“凫”求来了驱邪的咒语。
都没用。
他,这个被蜀人尊为“酒灵”的男人,第一次,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感到了彻底的无力。仿佛这片土地,在用一种最温柔的方式,排斥着来自中原的一切。
那两个被他冷落了数日的女人,却在这时,走进了那片腐烂的黍田。
她们没有哭泣,也没有抱怨。
大姚只是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竹林,便开始发号施令。她指挥着盐工,将一根根中空的竹管拼接起来,架在火塘之上。她利用热空气上升的原理,将火塘的热量,均匀地导入一个用竹篾和泥土新砌的烘烤房。
小姚则将那些发霉的黍米,薄薄地铺在竹席上,送入烘烤房。
“竹笕烘谷。”大姚看着一脸错愕的杜康,淡淡地解释道,“中原天干,用不着。蜀地多雨,万物生霉,此法正好。”
她们带来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中原几千年农耕文明的智慧。
杜康沉默地看着那间简陋却高效的烘烤房,看着那些发霉的黍米在热气的熏蒸下,重新变得干燥、饱满。他第一次,正视了这两个被他视作政治工具的女人。
小姚从烘烤房里走出来,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没有看杜康,而是走到一口新酿的酒瓮前。那瓮身上,是杜康新近才刻上去的、从《禹贡》里悟出的河图洛书纹样。
“此纹,当刻于盐板之上。”她轻声说道,“陶瓮易碎,盐晶不朽。”
杜康的心,猛地一震。
他想起夙沙,想起那部被玄鸟带走、不知所踪的盐晶天书。他以为那条路已经断了。却没想到,竟被一个来自中原的、看似柔弱的女子,用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接续了起来。
他看着大姚的“竹笕”,又看着小姚指着的“河图”,脑中仿佛有两道不同源头的河流,在此刻,轰然汇合。
麻烦,总是在你以为生活即将平静时,以一种最粗暴的方式降临。
一群喝醉了的羌人战士,不知被谁挑唆,冲进了新婚的院落。他们觊觎有虞氏公主的美貌,更嫉妒杜康这个外来者所拥有的一切。
他们要抢婚。
火把被扔进了堆放黍米的仓库,烈焰瞬间冲天而起。
杜康正欲冲出去,却被大姚和小姚一左一右,死死拉住。
“夫君,去酒窖!”大姚的眼神,异常冷静,“人可死,粮与酒,不可毁!”
她们二人,竟合力将杜康推进了通往地下酒窖的暗门,然后反手,用一根沉重的门闩,将暗门从外面死死抵住。
她们选择了自己面对那群失控的野兽。
杜康在黑暗的酒窖里,听着外面传来的撕扯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们猖狂的笑声,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他像一头被困的怒狮,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扇被封死的石门。
“轰!”
一声巨响,不是来自石门,而是来自地面之上。
是酒瓮。
是那些刚刚被“竹笕烘谷法”处理过的、干燥无比的黍米,在烈火的炙烤下,发生了剧烈的粉尘爆炸。
整个院落,连同那些正在施暴的羌人,都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掀上了天。
当杜康终于撞开石门,冲出地窖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火海。
和两个蜷缩在墙角、衣衫不整、却依旧死死护着几袋抢救出来的黍种的女人。
杜康没有去追究是谁挑起了这场祸乱。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女人,带回了屋里。
他从一口在爆炸中幸存的酒瓮里,舀出了一碗酒。那酒,在粉尘爆炸的瞬间高温下,竟发生了一种奇特的釉变。酒液的表面,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如同云霞般的浮沫。那浮沫的形状,一半像龙,一半像凤。
龙凤呈祥。
他将这碗酒,递到大姚和小姚面前。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她们被划破的、沾满血污的手,共同捧起了那只陶碗。
她们没有喝。
而是将自己流血的手指,同时浸入了酒中。
然后,她们将那沾着血与酒的手,一起按在了那尊见证了灾难与新生的陶瓮之上。
两个鲜红的、交织在一起的血手印,成了一份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固的婚书。
杜康看着那两个血手印,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
三只手,就这样,贴在冰冷的陶瓮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移开手时,他们惊奇地发现,瓮中那碗龙凤呈祥的酒液里,竟缓缓地、从碗底,生长出了一朵奇异的、晶莹剔透的盐花。
那盐花的形状,像一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