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新繁。
探铲洛阳铲下的不再是泥土,是时间的骨灰。
考古队的临时板房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被抽成真空的琥珀。唯一的活物,是服务器散热风扇低沉的、永不疲倦的嗡鸣。陈教授,一个头发比出土陶片还稀疏的老头,死死盯着面前的高分辨率显示屏。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不是疲惫,是燃烧。
屏幕上,是一块墓砖的红外热成像图。
“又来了。”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博士生,声音干涩得像在吞咽沙子,“北斗七星。和昨天那块砖的嵌入角度,分毫不差。”
陈教授没说话。他只是用食指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笃。像一个正在倒计时的古老沙漏。两个月了,这座被编号为XF-DL-M1的汉代规格墓葬,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夏商之际的谜语人,每天都用这种方式,不紧不慢地,凌迟着他的理智。
没有文字。没有尸骨。只有九个空了一半的陶瓮,和满墙这种用磷粉混入砖坯烧制、只有在特定波段下才会显形的星图。
“土壤样本分析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碳十四测定,三千七百年前。成分……成分检测出高浓度的乙醇、乙酸和多种酯类残留。是……是固态发酵的高粱酒。”
“放屁。”陈教授头也没回,粗暴地打断了她,“三千七百年前,哪来的固态发酵高粱酒?教科书要改写,也轮不到你来改。”
女实习生被噎得满脸通红,却还是把报告单放在了桌上。
陈教授的目光扫过报告单,扫过那个刺眼的“3700yr BP”,扫过那行“检出未知活性酵母菌孢子”的字样,他那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
他缓缓起身,像一具被重新注入灵魂的僵尸,踉跄着走向那座被恒温恒湿系统保护起来的墓室。
九尊陶瓮,静静地立在原处。八尊已经碎裂,只有一尊,那尊通体涂抹着一层粗粝盐卤的陶瓮,还保持着完好的姿态。
陈教授戴上白手套,像抚摸情人一样,轻轻拂去瓮口的尘土。他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酒香,不是泥土的腥气,而是一种更古老的、被时间反复漂洗过的、干净的、像盐一样的味道。
“打开它。”他的声音在颤抖。
瓮,被打开了。
里面没有酒,没有骨灰。只有一块巨大的、在无影灯下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盐板。
盐板的内壁,依稀可见一行行用血玉色纹路刻下的文字。那不是雕刻,是某种物质在高温下与盐晶发生的化学反应,是写在时间骨头上的字。
经过数月的破译,专家们终于读懂了那句话。
“酒道……即……仁道……”
全世界的学术界,都为之沸腾。
“杜康”这个名字,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是谁?是夏王少康?还是一个被神化的酿酒师?亦或,他根本只是一个存在于《山海经》和《淮南子》里的、虚无缥缈的神话人物?
争论,不休。
直到那年夏天,新繁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考古现场被淹,那座被严密保护的墓室,再次被洪水灌满。当积水退去,考古队员们进行抢救性清理时,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在墓室的角落,发现了一件东西。
是那块被贵族们抢走、又被遗弃的“假酒瓮”里的盐板。那块刻着“酒在民心”的盐板,竟在洪水的冲刷下,从淤泥里,重见天日。
暴雨,似乎洗去了它表面的某种遮盖物。
在“酒在民心”四个大字之下,一行行更小、更密集的文字,显露了出来。
正是那部被玄鸟衔走、消失了数千年的《秫经》全文。
陈教授像一头疯虎,扑了过去。他戴着老花镜,趴在泥水里,试图用颤抖的手,去拓印那些神谕般的文字。
但晚了。
那些重见天日的文字,在接触到空气和阳光的瞬间,竟迅速地氧化、溶解,化作一滩滩白色的盐水,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仿佛一个绝美的梦,醒了,就再也抓不住。
历史,跟他们开了一个最残酷的玩笑。它让你看到真相,却又不给你留下任何证据。
只留下一句永恒的、充满了无尽想象的留白。
“酒之真谛,在……”
陈教授跪在泥水里,嚎啕大哭,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故事,本该在这里结束。
但一年后,一个守着这片遗址、平日里靠种地为生的老农,半开玩笑地,从杜康墓旁的封土里,挖了一捧据说沾染了“神气”的土壤,混上自家种的新黍,用最土的法子,酿了一批酒。
酒成之日,香飘十里。
更奇特的是,他家那片原本贫瘠的土地上,竟长出了一片金黄的、从未见过的香黍。
有好事者,将这香黍的样本,送到了国家级的农业科学院。
化验结果,震惊了所有人。
这种香黍的基因序列里,含有一种特殊的、与杜-康墓土壤中发现的休眠酵母菌完全同源的古老酵母。
那种在地下沉睡了三千七百年的生命,竟在这片土地上,以一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复活了。
夕阳下。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那片金黄的黍田。她随手摘下一株最饱满的香黍,放进嘴里,嚼了嚼。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最亮的星星。
她转过头,对着田埂上正在劳作的爷爷,发出了清脆的、响彻整个平原的笑喊:
“爷爷!甜的!有酒香!”
历史,从未死去。
它只是醉卧在文明的杯底,等待着,被一颗赤子之心,再度唤醒。
当那位发现古酵母的考古队员,在庆功宴上,饮下第一口用新繁香黍仿酿的杜康酒时,他面前那台正在分析墓砖成分的红外扫描仪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片不规则的、水渍般的晕染。
那是他激动之下,从嘴角溅落的一滴酒。
那滴酒,在冰冷的显示屏上,晕开的痕迹,恰如三千七百年前,那滴落在夏王少康脸颊上的、属于他儿子杜康的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