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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气，血腥气，还有被踩烂的黍苗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腥气，像一块湿透的裹尸布，蒙住了整个新繁。
盐工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田埂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控诉着什么。被毁坏的田地里，羌人战士的尸体同样冰冷，他们脸上用朱砂画的图腾被血污弄得模糊不清。一场醉酒后的械斗，像一场拙劣的闹剧，却留下了无法收场的悲剧。
羌巫“凫”站在田地中央，那张纵目纹面的脸孔扭曲得如同三星堆出土的最狰狞的一副面具。他手中举着那根象征蜀夏盟约的金杖，只是现在，它已经弯折成一个耻辱的角度。杖身上华美的鱼凫图纹，仿佛在痛苦地抽搐。
“盟约已断！”凫的嗓音嘶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就像这根金杖！”
他身后的羌人战士们，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手中的青铜戈矛对准了另一边。
那边，是少康派来“维持秩序”的夏朝兵士。为首的将领一脸冷漠，仿佛脚下的尸体不过是些碍事的石头。他的手按在腰间的龙纹钺上，那是一种随时准备收割生命的姿态。
杜康就站在这两拨杀气腾腾的人马之间。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蹲下身，从泥泞中捡起一株被踩断的黍苗。根须还带着土，穗子却已经烂了。他用指尖轻轻抚过那烂掉的黍穗，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一个夭折的孩子。
“怨，起于酒。”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当以酒解。”
夏朝将领冷哼一声：“王子，对付这些蛮子，用刀比用酒快。”
杜康没有理他。他站起身，从身后随从的背囊里取出一个小陶瓮。他亲手揭开封泥，一股清淡的、带着草木香气的酒香飘散开来。这不是能让人癫狂的烈酒，而是他新创的低醇“和酒”，用以安神，而非乱性。
他捧着酒瓮，一步步走向面目狰狞的羌人酋长。那酋长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少年，少年的胸口插着一柄盐工用的短铲。
“喝了它，”杜康将酒瓮递过去，“然后，我们谈。”
酋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杜康。他突然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一巴掌将陶瓮打翻在地。
清亮的酒液泼洒出来，渗入脚下混着血的黑土，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然后消失不见。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夏朝将领的龙纹钺“呛啷”一声出鞘半寸。
杜康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那片湿漉漉的泥土。他明白了。酒，他赖以通神、结盟、复国的酒，第一次彻底失效了。道理，也讲不通了。
剩下的，似乎只有刀。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夏朝将领。
“收刀。”
“王子？”将领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说，收刀。”杜康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将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钺收回了鞘中。
杜康又转向羌人，走向那根被凫巫扔在地上的、弯折的金杖。他捡起它，走到一块被用作砧板的大青石前。这块石头，平日里是盐工们剁肉用的，上面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肉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杜康将弯折的金杖放在了砧板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呼吸都停滞的动作。
他将自己的左臂，平放在了金杖旁边。
“怨起酒害，毁了你们的田，死了你们的人。”杜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夏朝的兵会撤走。这只手，代我的酒，偿你们的麦。”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手持龙纹钺的夏朝将领。
“砍。”
一个字。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了，鸟不叫了，连远处岷江的涛声都消失了。
夏朝将领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握着钺柄的手在微微颤抖。砍？砍夏后的儿子，未来的王？他不敢。
羌巫“凫”脸上的狰狞也僵住了，换上了一种极度的震惊。羌人酋长更是瞪大了眼睛，抱着尸体的手臂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我让你，砍！”杜康的吼声如惊雷炸响。
将领被这声吼叫震得一个激灵，他看着杜康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青铜钺。
一道寒光在阴沉的天空下闪过。
“噗——”
沉闷的入肉声。
没有惨叫。
杜康只是闷哼了一声，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但依旧站得笔直。
他的左臂，从手肘下方，齐刷刷地断了。断臂落在砧板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满了那根弯折的金杖，也溅了羌巫“凫”一脸。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所有人都看着那只落在砧板上的断手，看着杜康空荡荡的左袖，看着鲜血从袖口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
“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打破了死寂。
不是杜康。
是那个抱着尸体的羌人酋长。他扔下怀里的尸体，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连滚带爬地冲到砧板前，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去捧起那只断臂，却又不敢触碰。他抬起头，满脸泪水和血污，看着面色苍白的杜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收刀！”酋长猛地回头，对着他身后的羌人战士们咆哮，“都给我收刀！种黍！去他妈的，给我种黍！”
羌人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中的戈矛插回了泥土里。
羌巫“凫”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他看着手中的血，又看看杜康，最后，他捡起那根沾满了杜康鲜血的、弯折的金杖，一步步走到被毁的田地中央，用力将它插进了土里。
他解下腰间缠着的一根干枯的葡萄藤，那是从遥远西域传来的神物，小心翼翼地，将它缠绕在了断裂的金杖之上。
杜康的血，顺着金杖，一滴滴地，渗入葡萄藤的纹理，渗入脚下这片刚刚埋葬了仇恨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