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鄩的空气是甜的,一种熟烂到极致的甜。像放了太久的蜜瓜,瓤已化水,皮肉间渗出腐败的汁液,再混上熏香、脂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这股味道从宫城每一块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缝里渗出来,钻进杜康的鼻腔,黏腻得让他想吐。
他现在是贡使。一个来自遥远蜀地的、卑微的贡使。他躬着身,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影子里,双手高高捧着他的贡品——一尊用整块井盐雕成的、一尺高的三星堆神树。
盐雕在廊下青铜灯架的火光中折射出千万点寒星。树干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他的第一把刀。一片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甲骨,上面是女艾用看不见的针尖刻下的七星密报。
寒浞没见他。
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叫琰,像一块温润的、会吃人的玉。她斜倚在铺着整张白虎皮的软榻上,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她半眯着眼,目光像蛇信子,先是舔过杜康卑微的头顶,再滑到那尊盐雕上。她的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红得像刚从一颗跳动的心脏里蘸过。
“蜀地?”她的声音又软又黏,能把人的骨头都听酥了,“那蛮荒之地,也能长出这么精致的玩意儿?”
她没等杜康回答,便懒洋洋地伸出那只涂着蔻丹的手,修长的食指在盐雕神树最顶端的一根枝桠上,轻轻刮了一下。
动作优雅,像在弹去一粒灰尘。
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混在盐末里的朱砂粉,无声无息地,嵌进了她鲜红的指甲缝里。
杜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卑微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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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燃烧的不是油,是人的脂肪。那种甜腻的腐臭味,更浓了。
杜康跪坐在角落,像一件被遗忘的祭器。酒过三巡,歌舞正酣,那条叫琰的蛇,突然举起了手中的青铜爵,遥遥指向他。
“听闻蜀人善酿,来,满饮此杯,让本宫开开眼。”
一个内侍捧着酒爵走来,步子又轻又稳,像踩在刀刃上。爵中酒液碧绿,像最上等的翡翠,却散发着一股幽微的、杏仁般的苦味。
鸩酒。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刺向杜康。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残忍。
这是试探,也是一场献祭。用一个贡使的命,为这场腐烂的盛宴助兴。
杜康没有动。
就在这时,一直像影子一样站在他身后的夙沙,突然上前一步。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宫女的服饰,低眉顺眼,毫不起眼。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恭敬地递上。
“使者远来辛苦,此乃家乡解渴的盐丸。”
杜康接过,看也没看,便将那颗灰白色的盐丸扔进嘴里,然后端起那杯碧绿的毒酒,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饮而尽。
琰妃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错失猎物般的失望。
她不知道,那颗用最纯的井盐和数种草药制成的盐丸,在杜康胃里融化的瞬间,其中的氯离子,已经与鸩酒里的剧毒银离子疯狂结合,生成了不溶于水的氯化银沉淀。
剧毒,在穿肠之前,已被锁死。
杜康面不改色地放下酒爵,叩首谢恩。
宴会继续,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之间的游戏,只是一段无伤大雅的插曲。杜康借口更衣,被一名内侍引向宫殿深处。
他没有去茅厕。他被带到了地窖。
地窖的空气冰冷刺骨,混着一股血腥和腐肉的味道。角落里,堆着几具小小的、僵硬的尸体。是孩童。
其中一具童尸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磨损的、用桑蚕丝编成的手绳。
杜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那手绳的编织手法,是“同心结”。他母亲后缗,曾为他编过一模一样的。那是只有在有仍氏部落才会流传的、用以祈福的信物。
一股冰冷的、远比地窖寒气更刺骨的愤怒,从他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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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宴席,气氛已近癫狂。
杜康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从地窖里顺来的酒壶。壶里装的,是他从蜀地带来的、用凫巫的致幻草药和夙沙的盐卤二次发酵过的烈酒。
他趁着众人不备,如狸猫换影,将自己席上的酒壶,与寒浞桌案上那只一模一样的酒壶,迅速调换。
机会只有一次。
果然,琰妃很快便觉得口渴。她没有让内侍倒酒,而是亲自拿起那只被调换过的酒壶,为自己斟满。
她饮下。
起初,并无异样。但很快,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站起身,跳起了怪诞的舞蹈。她的舞步毫无章法,时而癫狂,时而扭曲,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最终,她尖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坠入了殿中那方用以观赏的、冰冷的莲池。
水花四溅。
大殿乱作一团。寒浞怒吼着,命人下水救人。
就是现在!
杜康像一道影子,掠过混乱的人群。他没有逃,而是冲向宫殿侧壁。那里,有一幅巨大的、描绘着夏都全景的壁画。他伸出手,在那壁画的某个特定位置用力一按。
一块石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后面密密麻麻的、用青铜铸造的城市地下水管网络。那是二里头古城的命脉,也是它最脆弱的软肋。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幅立体的地图,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
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条毒蛇,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寒浞的贴身侍卫。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手中一柄短剑,直刺杜康的心脏。
杜康侧身躲过,反手将一直藏在袖中的那个小酒壶,狠狠砸向侍卫身后的青铜灯架。
酒壶碎裂,烈酒泼洒在燃烧的兽脂上。
“轰!”
地窖里积聚的、因尸体腐烂而产生的沼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明火瞬间引爆。
一股巨大的气浪,将侍卫和他一起掀翻在地。
混乱中,杜康感到肩头一阵剧痛。
他低头,看见一根金钗,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肩膀。那是从莲池中被救起的、已经昏迷的琰妃,在被抬过他身边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的。
金钗上,还沾着莲池的污泥和她蔻丹的颜色。
“此恨……”琰妃的声音,微弱得像梦呓,“入酒……”
杜康没有理会。他忍着剧痛,拔出金钗,在卫兵们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了宫城的阴影里。
他的肩头在流血,但他的脑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不仅得到了地图,还得到了另一件东西。
一个名字。
和一个,用仇恨与死亡调配出的、绝佳的酿酒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