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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汉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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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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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在新繁》连载

第二十章 玄鸟衔穗

风里有陌生的味道。

不是中原的土腥,不是蜀地的湿瘴,而是一股咸涩的、混杂着海藻与陈年血锈的气味。仿佛有人将整片东海撕开一道口子,把那亘古的潮湿与蛮荒,硬生生灌进了刚刚经历过血洗的斟鄩城。

东夷使者就站在九鼎的阴影里。

他不像个使者,更像一柄从海底石缝里拔出来的战斧。皮肤是鞣制过度的深褐色,上面用骨针刺着青黑色的螺旋波涛与巨鱼图腾。他每呼吸一次,那鱼的眼睛就仿佛在他粗壮的颈动脉上眨动一下。

他身后,跟着十二名同样沉默的武士,人人手里都提着一柄鲨齿骨刀,刀刃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腻的白光。

少康坐在新铸的王座上,指节一下下地敲击着扶手上的饕餮纹。他身后,是刚刚擦拭干净血迹的九鼎,青铜的冷光,似乎还没从寒浞的暴虐中缓过神来。

“夏王,”东夷使者的声音像是两块礁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棱角,“我族三百勇士的血,还没干。”

少康的敲击停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的声音平稳,像一条冰封的河。

“结束?”使者笑了,露出被鱼油和槟榔染黄的牙齿,“在我们的家乡,血债,只能用血来还。或者……用命来抵。”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振,一道白光从他袖中脱出,带着尖锐的嘶鸣,钉入大殿中央的顶梁柱。

是一支骨镞。

用人骨削成,箭头磨得锋利无比,尾羽是海东青的黑羽。最致命的,是那箭头,淬着一层厚厚的、黑紫色的膏状物,在空气中散发出甜腥的恶臭。

“这是‘海神之吻’,”夷酋舔了舔嘴唇,眼神像一条等待猎物的毒蛇,“我族最毒的咒。一滴,就能让一头鲸鱼的内脏化成黑水。现在,它要找一个够分量的喉咙。”

他的目光,越过少康,越过九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身上。

杜康。

他刚从中原的另一端赶回,身上还带着蜀地的草木气息。他站在那里,仿佛不是站在一座刚刚经历过血与火的王宫里,而是站在新繁的酒窖旁。

“我们听说,夏朝的新王,有个会酿神水的儿子。”夷酋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要么,夏王你亲自饮下这支骨镞上的毒。要么,就让你的神子,用他的神水,来解我族的血仇。”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当着我们的面,饮下用这毒箭泡的酒。若活,血债一笔勾销。若死……那便是东海龙王收走了他的魂。”

大殿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颤巍巍的骨镞上。那黑紫色的毒膏,像一只邪恶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新生的王朝。

少康的手,握住了腰间的青铜钺。肌肉绷紧,杀气像冰一样弥漫开来。

“放肆。”

两个字,让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然而,杜康却走了出来。他走到那根梁柱前,伸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平稳地,将那支骨镞拔了出来。

毒膏粘稠,却没有一滴沾上他的皮肤。

“可以。”杜康看着夷酋,平静地说道,“但我需要一只新瓮,一捧新黍。”

夷酋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原以为这会是一场羞辱,一场逼迫,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这平静的背后,是绝对的自信,还是寻死的疯狂?

半个时辰后,一只半人高的黑陶酒瓮被抬到了大殿中央。新磨的黍米粉,堆在一旁的漆盘里,散发着谷物最原始的香气。

杜康没有看任何人。他挽起袖子,将黍米粉倒入瓮中,注入清水。他的动作不快,却有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酿酒,而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祭祀。

他拿起那支淬毒的骨镞,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它缓缓沉入酒瓮的浑浊液体中。

“滋啦——”

一声轻响,仿佛滚油入水。那黑紫色的毒膏一接触到黍米浆,便迅速溶解,一缕缕黑线如毒蛇般散开,很快,整瓮液体都变成了令人不安的墨色。一股更浓烈的腥臭味,混杂着发酵的酸气,弥漫开来。

杜康只是静静地搅动着,用一根桑木长棍。

时间,仿佛被这粘稠的墨色液体拖慢了。

酒瓮里开始冒出气泡,咕嘟,咕嘟。那不是酿酒时温和的发酵,而是一种狂躁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沸腾。

夷酋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微笑。他认得这毒,这毒来自东海深渊的一种水母,无药可解。别说酿成酒,就是神仙,也救不活。

少康的额角,青筋暴起。他身后的武士,手已按在刀柄上,只等一个眼神,便要将这些东夷人剁成肉泥。

终于,酒瓮里的沸腾平息了。

墨色的液体变得澄清了一些,但颜色依旧深得发黑。

夷酋走上前,亲自用一只牛角杯,舀了一杯。他将杯子递到杜康面前,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请。”

杜康接过牛角杯,看了一眼杯中如墨的毒酒,又看了一眼夷酋。然后,他将酒一饮而尽。

夷酋的笑容凝固了。

杜-康没有倒下。他只是平静地站着,仿佛喝下的只是一杯水。

“不可能!”夷酋失声吼道。

杜康将空杯递还给他,淡淡地说:“现在,轮到你了。”

夷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盯着杜康,又看看那瓮毒酒,他自己最清楚那毒的威力。他怒吼一声,一把抢过杜康递来的牛角杯,转身舀了满满一杯,递给自己的副手。

“你喝!”

副手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夷酋暴怒,一脚将他踹开,自己却不敢去碰那酒。他感到自己被愚弄了,被一个中原的“神子”用他看不懂的巫术给戏耍了。

“你没中毒……你使了诈!”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鲨齿骨刀,咆哮着朝杜康劈去,“我要剖开你的肚子,看看里面藏了什么!”

刀锋带着腥风,直取杜康的脖颈。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更彻底的黑暗。仿佛有谁用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个天空都蒙住了。

“嘎——嘎——”

尖锐、密集的鸣叫声从天而降,震得人耳膜生疼。

无数黑色的影子,如暴雨般从空中俯冲而下。是玄鸟。成千上万只玄鸟,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目标只有一个——大殿中央的那只酒瓮。

它们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盘旋、俯冲。每一只玄鸟的喙里,都衔着一粒东西。

一粒焦黑的,却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黍穗。

那是十年前,龙藏寺地宫那场大火后,从焦土中生出的神物。

“噗!噗!噗!”

无数焦黑的黍穗,如下雨般落入酒瓮。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那墨色的毒酒,在接触到焦黑黍穗的瞬间,开始剧烈地翻滚。一缕缕碧绿色的光华从瓮底升起,迅速驱散了那不祥的黑色。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整瓮酒,都化作了翡翠般的碧色,一股清冽的、宛如雨后山林的香气,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腥臭。

夷酋的刀,停在了杜康的眉心前一寸。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握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玄鸟群盘旋三圈,发出一声高亢的长鸣,冲天而去。

阳光,重新洒下。

杜康拿起牛角杯,从碧绿的酒液中,重新舀了一杯。他递给已经完全呆住的夷酋。

“再尝尝。”

夷酋的嘴唇哆嗦着,他接过酒杯,看着那杯中如玉的液体,像是捧着自己的命运。他闭上眼,猛地将酒灌进喉咙。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场春雨洗涤过。他张开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那血落在地上,滋滋作响,冒着黑烟,竟将坚硬的石板腐蚀出一个小坑。

毒,解了。

夷酋丢下牛角杯,也丢下手中的鲨齿骨刀。他看着杜康,眼神里不再有杀戮和仇恨,只剩下敬畏与臣服。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噗”的一声,他将那支淬毒的骨镞,从中断然折断。

“神……神酒……”他喃喃道,“此酒……活我!”

少康缓缓走下王座,来到他的面前。他没有看夷酋,而是看着杜康,眼神复杂。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

他拾起那半截断裂的骨镞,递给夷酋。

“埋了它。”

夷酋接过断镞,重重地点头。

少康转身,从祭祀的礼器中,取出一枚青玉雕琢的牙璋。牙璋的形状,如同一半的戈,是古代盟誓与调兵的信物。

他与夷酋一同走到大殿之外的泥土上,将那截断镞深深埋入。然后,杜康递过来一株刚从蜀地带来的、沾着新鲜泥土的黍苗。

少康与夷-酋,一同将黍苗栽种在埋着断镞的土地上。

他们松开手时,那柔嫩的黍苗根须,竟如有生命般,缓缓缠绕上了那枚象征着盟约与权力的青玉牙璋。

风,再次吹过。

这一次,风中不再有咸涩的血腥,只有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属于文明与和解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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