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堆之上,风已有了铁锈的味道。
杜康只剩一只手臂,那手臂抱着最后一瓮酒。瓮是盐卤陶,是夙沙最后的遗作,粗粝的表面烙着一个模糊的熊掌印。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丈量自己与这片土地的最后距离。脚下是坚硬的岩石,被岷江的怒涛切割了千年,每一道裂缝里都填满了时间的尸骸。
江水对面,是李冰的石人像。
它就站在那里,巨大,沉默,仿佛从开天辟地时就已是这山川的一部分。它见过洪水,见过枯荣,见过无数王朝在它脚下化为尘土。
杜康把酒瓮放下。瓮底与岩石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如同大地的心跳。
他用独臂抚摸着石人冰冷的脚踝。
“你镇水,”他开口,声音被江风撕得粉碎,“我镇酒。”
他笑了笑,脸上纵横的沟壑里,仿佛也蓄满了江水。他撬开瓮口的蜜蜡封泥,一股浓烈到近乎凝成固体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江水的腥气。
他将酒瓮倾斜。
琥珀色的酒液,如同一条活着的龙,蜿蜒地爬上石人的腿。没有飞溅,没有流淌。那酒液触到岩石的瞬间,便渗了进去,消失不见。
石人,在饮酒。
它贪婪地吞咽着,从脚踝到膝盖,再到胸膛。岩石的颜色一寸寸变深,从干枯的灰白化为浸润的墨黑。接着,奇迹发生了。
石人通体开始发光。不是外在的光,而是从内里透出的微光。一道道古老的文字,如同被唤醒的金色血脉,在石人的肌理中游走、浮现。
那正是《秫经》的全文。每一个字,都由最精纯的酒气构成。
“酒归天地……”
杜康盘腿坐下,靠着石人,开始低声吟诵。他的声音很轻,却盖过了雷鸣。
暴雨,就在那时倾盆而下。
雨下了七天七夜。
岷江疯了。它像一条挣脱了所有锁链的孽龙,用浊黄的巨浪,疯狂地撕咬着两岸。
离堆成了一座孤岛。
杜康就坐在孤岛上,坐在石人的肩头,怀里抱着那只空了一半的酒瓮。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他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尊石像。
江岸边,黑压压跪满了人。二姚领在最前,她们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身后,是蜀地的万民。他们手中捧着黍穗,一株株投入狂涛,那是献给江神的祭品,也是对那个人的祈求。
第七日,洪峰来了。
一道高达数丈的水墙,挟着足以碾碎一切的咆ë哮,从峡谷的尽头扑来。天与地,在这一刻被彻底混淆。
民众发出绝望的哭喊。
石人肩上,杜康睁开了眼。
他站了起来,独臂高高举起那半瓮酒。他看着那堵奔腾而来的死亡之墙,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穿云裂石。
那是穷尽了一生流亡、复仇、创造与舍弃之后,最彻底的释放。
他将酒瓮奋力掷出。
陶瓮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砸在洪峰的峰顶。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酒液融入狂涛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堵咆哮的水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缓、温柔。汹涌的波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抚平,狂暴的江面,竟出现了一条长达数里的、如镜面般光滑的道路。
一条在洪水中开辟出的、由酒铺成的生路。
“走!”
二姚最先反应过来,她嘶哑地喊着,拉起身边的族人,踏上了那条不可思议的、在浪涛中延伸的道路。万民跟随着,踩着那平稳如大地的水面,奔向高地。
杜康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缓缓坐回石人冰冷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他手中,还捏着几粒从家乡带来的黍穗。那金黄的谷粒,在他的掌心,一点点化为真正的、永不腐朽的黄金。
他死了。
他死去的瞬间,李冰的石人像,那双俯瞰了千年的石眼中,竟流下了两行清澈的液体。
是酒。
酒泪流了七天七夜,酒香笼罩了整个成都平原,千年不散。
后来的人说,那不是酒香。
那是蜀地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