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黑色的。
烧尽了竹简,剩下的灰烬是黑的。贵族们得意的嘴脸,在夜色里也是一团模糊的、令人作呕的黑。斟鄩城的天空,被这股混着墨香和嫉妒的黑烟,熏得再也透不出一丝星光。
杜康站在一片狼藉的酒坊废墟中央。脚下,是他用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写就的《秫经》初稿,如今只是一堆温热的、一碰即碎的焦炭。风一吹,那些曾记录着天时与物候的智慧,便化作黑色的蝴蝶,四散飞去,不知归处。
几个身着华服的夏朝旧臣,远远地站着,像几只吃饱了腐肉的秃鹫,眼神里是心满意足的轻蔑。
“酿酒的贱技,也敢妄称经书?”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酒嗝和毫不掩饰的嘲弄,“辱没宗庙!”
杜康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凝固在从火场里爬出来的一个身影上。
是夙沙。
她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半,脸上、手臂上满是水泡和黑灰。她怀里,死死抱着一块石板。不是石板,是一块巨大的、厚重的盐板。那是她从家乡盐井深处挖出的、最纯净的一块,原本是准备用来试验新的净化工艺。在火起之时,她下意识地用它护住了几卷竹简,但竹简还是化为了灰烬,只有这块盐板,被熏得漆黑,尚存一息。
她的后背,被一根掉落的火梁砸中,血肉模糊,一道狰狞的烙印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际,形状像一只折断的、正在坠落的鸟翼。
她挣扎着,将那块漆黑的盐板推到杜康面前,然后便力竭倒地,昏死过去。
杜康缓缓跪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尚有余温的盐板。他没有去扶夙沙,也没有去看那些得意洋洋的贵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块冰冷、坚硬、沉默的盐。
他知道,火烧不掉的,才是真正应该被记录的东西。
他背起夙沙,抱起那块盐板,离开了这座他亲手光复、却又迅速将他抛弃的都城。
像二十八年前,他母亲后缗爬出那个狗洞时一样,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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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
当那片薄如蝉翼的“太阳神鸟”金箔在祭祀坑中重见天日的瞬间,正午的阳光穿透它,化作一柄金色的利剑,直刺杜康的眼瞳。
他产生了短暂的失明。
世界在他的视网膜里化为一片炫目的、燃烧的白。当他再次能看清事物时,他看到的,不再是一片黄金。
是一个宇宙。
一个以太阳为核心,以十二道旋转化作光芒的宇宙。
那十二道芒纹,不是装饰,是时间的刻度。是十二个月,是岁月的轮回。那四只逆时针追逐着太阳飞翔的神鸟,是春夏秋冬,是四季的脉搏。
天道,节气,农时,酿酒的终极奥秘,不是写在竹简上,而是刻在这永恒的光芒里。
他懂了。
他回到三星堆的废弃神庙。夙沙的伤势稍有好转,但那道鸟翼形的伤疤,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从行囊中,取出了那块被她用生命护住的盐板。
杜康用清水,将盐板上的黑灰洗净,露出它纯白如玉的内里。
他没有用笔,也没有用刀。
他用指尖,蘸着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在那光滑如镜的盐晶板上,画下了太阳神鸟的图腾。
然后,他将这块盐晶板,放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
夙沙走上前。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磨尖的兽骨簪,蘸着自己伤口上渗出的血和药渣混合的朱砂,在杜康画下的图腾旁,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力道,刻下了第一个字。
“立春。”
她的手在抖,但字迹却异常坚定。
“酒曲配桑叶。”
一个画图,一个刻字。一个悟天道,一个著人法。
他们将二十四节气的流转,将不同时节下酒曲与草药的配-比,将发酵的温度与湿度,将华夏几千年来农耕文明的智慧,尽数刻进了这块沉默的、永恒的盐晶之中。
这不是书。
这是一部,用盐和血写成的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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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还是来了。
那些容不下他的贵族,派来了杀手。他们要毁掉的,不仅仅是杜康,更是他正在创造的、那部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妖书”。
他们包围了三星堆的神庙,点燃了周围的枯草与树林。
火光,再次冲天而起。
“又是火。”杜康看着那片熟悉的、贪婪的火海,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
他没有逃。
他抱着那块沉重的盐晶天书,一步步,走向那棵被他亲手修复过的青-铜神树。
夙沙紧随其后。
追兵们狞笑着,将手中的火箭,射向那棵早已枯死的神树。他们要将他和他的妖书,一起烧死在这棵“神木”之上,做一场最华丽的献祭。
火焰,舔舐着青铜的树干。
就在这时,夙沙突然扑了上去。
她没有去挡那些射来的箭,也没有去推开杜康。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后背那道鸟翼形的伤疤,死死地、决绝地,护住了那块盐晶天书。
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不。
她像一只浴火重生的金乌。
烈焰瞬间吞噬了她。
盐晶板,在烈火的炙烤下,没有融化,反而迸射出七彩的光芒。氯化钠,在不同的温度下,会呈现出不同的焰色反应。那光芒,像一道彩虹,刺痛了所有追兵的眼睛。
他们看到,那块被火焰和鲜血浸染的盐晶板上,那些原本模糊的字迹,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每一个字,都在燃烧。
“酒道,即天道。”
杜康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泪水混着他嘴角的血,滴落在滚烫的盐板上。
铁离子,在高温下,与盐晶发生了奇妙的反应。
那块原本纯白的盐晶天书,竟凝结出了一道道血玉般的、永不褪色的纹路。
火,烧不掉它。
水,淹不没它。
它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