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豫东笑着对父亲说:
“爹 你这儿子是不能再打了, 你看看,你的重孙子都有这种暴力倾向了……”
“哈哈……我现在不是不打,而是打不动了!”
小飞从张豫东的怀里跳出来,捡起梨子又抱在怀里瞪着大眼睛撅着小嘴看着他们。
“小飞 你拿来的梨子不是让我们吃的吗?”
“现在我改变注意了,我奶奶说了,谁不听话不让谁吃,现在你们两个都不听我的话,都不让我去打鬼子,这大白酥梨不让你们吃了!”
张豫东故意伸手向他要,小飞转身抱着梨子就跑了。
父子两个看着小飞的背影笑着说道:
“这小子还真是一个犟脾气,净让我们白赔一嘴口水。”
他们两个又开始商讨那个问题了。
“爹 等一下晚饭,把张家的老少爷们召集到祖宗庙前那棵老槐树下,给大家说一下,我想大家会明白的!”
张苍山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
“现在天黑还得一会儿,我们也不用急,天一黑点上火把,我站在大槐树下一敲钟就行了,你这小子这一招可好,虽然说服大家没有问题,但是你知道这后续工作有多少啊?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下要打这么多的大刀,我去哪里给你找这么多的铁匠啊?尽是给你爹出难题!”
张豫东从父亲的口气里一听问题不大了,心中暗暗笑道:
“没有办法,我起兵抗日,你老人家就出点汗跑点路吧!”
父亲这一关过了,张豫东感到一身的轻松,他望着偏西的太阳说道:
“爹,等抗战胜利了,分功立碑,你为抗战所出的力将来不会被忘记和磨灭!”
“唉!我的儿子,别在老子耳边吹风了,这场无边无沿的战争不知道能打到何年何月呢?我老头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两腿一蹬,就找我们的祖宗张飞去了。”
“爹 你身体这么好, 一定能看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我的傻儿子呀!这我可不敢多想,眼下这事可把爹给难住了!”
老头子坐在地上,两手一摊。
“你说说,这么多的铁匠,我现在哪里给你找去呀!”
“呵呵……爹,我相信这难不住你,快中秋了,我想铁血军能配上你这个老军人打制的大刀,为了纪念你的功劳,在每把大刀上都打上我们祖宗张飞的字样!”
“你小子就别用嘴糊弄我了,嗯,不过,在每把大刀上都打上张飞这个字样,一是对我们为抗日出力的印证,二来我们祖宗张飞本来就是三国时蜀汉的一员万夫不敌的猛将, 这种刀就叫张飞刀, 从名字上既是对我们祖宗毁像化刀的一种纪念,也是对铁血军全体将士英雄杀敌的一种鼓励!”
“爹,还有,我们祖宗张飞可是用的丈八长矛,人家知道会不会笑话我们无知呀?”
“呵呵……小子这你都不懂了,我们这样做,只是对这件事情的一个纪念,又不是研究历史,不仅要做,而且为了更形象,还要打上张飞环眼瞋目的肖像!”
张豫东话题一转。
“爹 半个月能完成一万多把张飞刀吗?”
老头子抬起头看着儿子。
“怎么着?你小子还逼着你爹给你立军令状不成?”
张豫东摆起手微微一笑。
“没有 爹 我只是心里很急!”
“我比你还急!这事我会尽一切力量想一切办法,你爹虽然老了,但是这头上的脑子还没有老,我虽然跑不动了,可是我鼻子下面还有嘴!”
父子两个相视一笑,这一笑,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信任和开心过。
已是傍晚时分,豫东的大地又披上了夜幕的黑纱,在张飞镇各家各户已是上灯时分,突然祖庙那口千年的老钟撞响了,沧桑浑厚的声音在豫东的大地上轰然开来,真有一种“夜钟三千里”的气势和苍凉,这种幽重深沉的声音自然也传到了张飞镇各家各户的庭院中,祖庙钟声一千多年来就是张飞镇一个号令,这悍然的钟声就是张飞镇张家子孙有事聚会商议和紧急事情的通知,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只要听到祖庙里这口让人惊心的钟声, 他们无论手中忙着什么都会放下一切向祖庙聚集而来,听到祖庙钟声,张氏族人的老少爷们齐聚祖庙前那棵千年的老槐树下,几十杆火把把祖庙前照得一片通明。
张氏父子俨然站在大树下和前来的张家的老少爷们打着招呼,很快人到齐了,老驴爷等老骨头都被请到前面坐到凳子上,老七爷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摇摇晃晃拄着拐棍吼开人群坐到给他留好的位置,用颤抖手的指着树下的张苍山问道:
“老山子呀!什么事……这什么事黑更半夜的把我们召集过来?”
张苍山放下严肃的神色上前两步拉住老七爷的手恭恭敬敬的说道:
“老七叔 您是族中最高辈分,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请你们这些老骨头定夺!”
老七爷像似得到什么优厚待遇似的,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老山子,眼下不太平,我想又有什么关于我们张家的大事了吧?”
张苍山弯着腰对老七爷说:
“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好 好 好……你是我们张家的领头人,张家的事情,大家拿出意见之后,到最后还得你决定!”
“哈哈……老七叔……这件事……我决定不了,不是平时修桥补路的小事情!”
“嗯,我知道了, 还是打日本的事……一定是打东洋鬼子的事……这……这…… 这事还有什么商量的,小召扛起大旗起兵是我们张家的荣耀,是我们祖宗张飞的荣耀,多少年了,我们张家……你们第三门总是出武人,从你老爷你爷到你爹到你都是军旅之人,这下可好了,你的儿子又是一员杀东洋的武将……这……这没有什么……没什么可说的……支持……坚决支持……只要不拆祖庙,要人给人,要粮给粮,我们自己的队伍嘛,我们张家的队伍嘛……哈哈……祖坟上冒青烟了……”
老七爷咳簌着站了起来,通明的火把下,张苍山恭恭敬敬扶着老骨头哈哈一笑:
“你这个老祖宗真是开明,我很感谢张家的老少爷们对小召的支持!”
张豫东也站在一边和那几个爷字辈的老骨头打招呼。
张苍山放下老七爷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与会人员,挥起手大喊道: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站在下面乱哄哄的人群听到张苍山那熟悉的深厚如洪钟般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
“张家的上了年纪的老骨头们张家的老少爷们,天这么晚了,把你们请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相商,这件事对于我们张氏家族太重要了,没有你们的答应和支持,就是给我张苍山十个胆也不敢擅自做主,它毕竟不是扶危济困 修桥补路的平常事,这件事情关于我们祖宗祖庙的问题,小召在我们这里起兵以来,带着我们张家的子弟兵连续作战一个多月,打了很多胜仗,杀了很多东洋鬼子,可是现在部队发展很快,手头上武器不够,大家或多或少的知道了,眼下小召一万多人的铁血军正在我们镇以东的沙丘密林中训练,可是 他们大部分手里还都一根木棍,手无寸铁啊,这样的部队无论作战多么勇敢,要和挥舞着钢枪的小日本进行拼杀,结果可想而知,现在战士们心中最迫切的希望是把手中的木棍换成一把能够砍杀鬼子的大刀,仅这个愿望就是一万多把,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小召为此想了很多办法,第一个办法拆铁路,这个方法不行,拆下的钢轨还没有变成大刀小鬼子就追来了,我们部队只有木棍,而且还在训练中,这个仗怎么打?显然 这种打草惊蛇的办法行不通,第二个办法就是偷偷的收集废旧钢铁,一万多把的大刀靠收集废钢铁的办法量这么大,要完成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时间不允许,这个办法对于随时随地准备作战的部队来说也是行不通的!”
几十支火把把大庙前的会场照得一片通明,火光映照着那一片片张家子孙黑红的庄稼人的脸,老少爷们高高低低站在那里聚精会神的听着张苍山给大家讲话,夜风起来了,刚才还稳定正直的火把再也站不稳立场了,那一棵千年的老槐树伸向无边夜空的树枝也发出了一阵轻轻的沙沙声,张苍山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好像他过去跟着吴佩孚当师长时指挥千军万马似的,依然丝毫没有改变他人生几十年间所形成的军人的习惯口气和动作,夜风把几十支火把吹得忽东忽西,不停地叭叭地往下掉火星
“这件事实在难坏了小召,他今天回来把想法告诉我,我一听当时就火了,大声把他怒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想,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孩子没办法的办法,是万般无奈的事情,他给我商量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没有答应他,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力做这个主!”
这时老七爷把那根拄了几十年的藜杖往地上一捣,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有什么不能做主的,你是张家的族长,我们张家的老少爷们都信任你!”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驴爷也站起来,用他那双在几十年风雨中变得越来越昏花的老眼看着大树下的张苍山父子努力地吼道:
“老山子 有什么难的,只要不拆祖庙毁祖宗的像你都可以做主……我们……我们……我们听你的!”
突然张苍山严肃中带着微笑凝住了,他站在大槐树下像是被什么突然一击失去知觉似的,木然地在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深情地说道:
“请大家指责我,面对我们的祖宗张飞,我是一个不肖子孙,可是眼下民族灾难日深,东洋鬼子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到处杀人放火,这帮野兽豺狼,他要灭我们的种族,他要毁我们的家园,他要亡我们的国家,他们挥起的屠刀对我们张氏子民并没有格外开恩,他们屠杀的是每一个中国人,如果我们不起兵和日本拼命,大家都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老驴爷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伸长脖子喊道:
“老山子 你说吧,要我们张家干什么?”
张苍山往后退了两步,用坚定浑厚的声音说道:
“我想毁祖像打大刀!”
他这句话一出,顿时像是在人群中扔了一颗炸弹,一下把大家都惊呆了,老驴爷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到地上,过了一会儿这帮老骨头一个个像中邪一样从地上跳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他怒吼道:
“老山子 你这是不孝,你这是逆祖背宗,你这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你……你……怎么能生出这样的主意……”
张苍山父子料到了这个场面,把议题摆出来静静地等待着山洪大爆发。
“什么 化祖宗的像……不中!”
“谁要是敢动……我们就和他拼命!”
“你们爷俩缺德啊!”
“毁了我们祖宗这尊千年的铸像,我们张家的历史就没有了!”
“老山子简直就是疯了,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吗?”
“这……这……这是胡闹 ……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斥着呼喊着,倒在地上的老驴爷被人扶起来,他像是被人抽了筋似的瘫坐在木凳上,瞪着一双痴呆无光的眼睛望着前面被他推举为族长的张苍山,这时候那一帮老骨头冲到张苍山父子面前,用被岁月剥蚀得只剩下青筋和骨头的老手颤抖着抓住他的胸口,带着愤怒和近乎哭腔的声音绝望地喊道:
“老山子,你这是不孝,不孝啊!你不是张家的子孙……你不配姓张,你不配姓张……张家没有你这个人……没有你们父子这样的人……”
“嗯,啊……你说说……你这是人干的事吗?嗯……我们都这样信任你……”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愤怒 怒吼 叫骂 指责 叹息 一片谴责之声。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慢慢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渐渐支持的声音越来越大,这种声音大都来自青年人,人群中随着不同的声音增加,出现了争论,并且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白热化,纷纷乱乱的人群慢慢形成支持与反对的两个阵营,前面的老骨头们立场固化 暴怒,对他们父子一声声的责骂和怒斥,只有老七爷依然坐在那把和他一样腐朽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呆呆地听着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周围吵吵闹闹的世界好像把他遗忘了似的,张豫东被几个老骨头抓住胸口呵斥,他微笑着接受这预料中的一切,支持和反对的两大阵营正在激烈的争论着,整个大树下一片混乱,这时候早已被争吵人群遗忘的老七爷突然把几十年不离手的拐杖往地上一扔,从那把经年的老凳子上站起来,他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把吵吵嚷嚷的人群给惊呆了,就连那些正抓住张苍山父子斥责 怒骂、带着哭腔厮闹的老骨头也松开手呆呆站在那里看着突然而起的老七爷,这时候火把通明,下面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老七爷那突然反常的动作震慑了,让所有人都忘记了眼前这个世界,他们的神思完完全全都集中在老七爷那近似木偶的神化动作中,这个在时光中悠然走过八十多年的老人一反平时的老态龙钟,在人群万般的注视中,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动作是那样的有力和坚定,是那样的沉重和不容商量,他径直走向张苍山背后的大槐树,用手扶摸着那个千年的生命,他顺着树干向上望着,枝柯之上是无边黑色的夜空,他慢慢张开颤抖的双臂抱着那棵见证张家这一族千年繁衍生息的苍然者,那棵历尽千年风雨的草木生命站在晨钟暮鼓的岁月中、在黄河咆哮的滔声里步着星河露起的寒暑更替迎来和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张氏子孙,它阅历了张家作为中华民族千千万万中的一个普通的毛细分支、一个小小谱系的追求和兴亡,见证了张氏一族在历史朝代的兴衰与更替中的荣辱与绝唱。
老七爷扶着那棵千年的大树,他慢慢地转了一圈,大家用吃惊的眼睛望着他,谁也不知道这个老人究竟要干什么,最后他缓缓的离开那棵大槐树,朝大槐树左面那尊丈八高的张飞铸铁像走去,老七爷的步子是那样的缓慢,他从那棵大树走到张飞像似乎走了几个世纪,他的每一步都意味着对张氏一族在这两千年的风风雨雨中的一种回顾和总结,他从大树走向张飞像,好像正从现在一步一步穿过滚滚的历史烟尘走向群雄争霸的三国时代,他不计漫长从民国穿过清朝明朝 元朝到赵光胤的大宋,连口气都没喘,跨过隋唐两晋就直奔三国而去,他要找到那蜀汉的猛将张飞,向老祖宗请求他的宽恕和谅解,希望他能支持抗日杀敌,保佑他的子孙,为后代造福。
老七爷就这样用他那被时光刻薄的站不稳的脚步坚持着走到他要去的地方、找到他要找的人,在众人的注目中又寻着原路穿过两千年的历史烟尘回到了此时此刻他的生命里,他用摇摇晃晃而又坚定的步子来到那尊在这片土地上塑立一千多年的大铁像面前,静静地仰望了一会儿,过来良久嘴里念道:
“祖宗啊……对不住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