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 年 10 月中旬的重庆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的雨,又潮又湿,站在山上向下望,整个山城一片灰蒙蒙的,短风带雨嗖嗖地穴打着街道上本来就少的行人,这是个阴冷潮湿的世界,让人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只有那条长江,穿过巴山蜀 水奔腾扑来,咆哮着 怒吼着劈开山城向东滚滚而去。
江面上来来回回的船只不断隐隐约约地从山城行过,特别是小火轮,那深沉浓重的冒着黑烟的吼叫声听上去好像给人送葬一样,不但没有一点生气,反倒让人感到更加的绝望。
重庆连绵的阴雨又潮又冷,蒋介石的心情也糟透了,武汉会战的失败严重挫伤了他的身心, 精力的透支让他心绪不佳, 加上自感风寒 头疼欲裂, 宋美龄不在身边,医生给他吃点药就上床睡觉了, 突然 铁马冰河 骢戎呼啸, 日本鬼子百万虎狼之师过随枣破宜昌正铺天盖地向重庆杀来,中华民族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了,陈诚战死薛岳阵亡 何应钦投降 顾祝同失踪 李宗仁白崇禧逃回两广,天崩塌了,地下陷了,他是中华民族的抗战领袖,不得不悲壮地接受陆沉,他挥戈华夏仰天长啸————辽阔神州 乱夷呈横 昆仑天戈 何靖神陆!
蒋介石一声大叫从噩梦中醒来,他折身坐起,大汗淋漓,侍从室的人员赶紧推门进来,他眼皮也没抬轻轻摆下手让他们退了下去,他抹一下脸上的虚汗:
“娘希匹 噩梦,都是武汉会战给闹的!”
至此一惊 再也睡不着了,他慢慢把半截身子靠在床头上,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些天来的事情,单单一个武汉会战就把他弄得心力憔悴,他这个皇帝是一个战争风雨中的皇帝,他的国家社稷完全处在外族入侵的风雨飘摇之中,一年多的战争让中华民国失去了半壁江山,每每想起这些事情无不痛心疾首,他作为这个民族的领袖深感耻辱,面对这个处于战争风雨中的国家,面对这个处在存亡边缘的民族,如果这时候他手下没有一帮敢于为国家为民族为社稷铁血疆场的勇猛之将,那么这个国家将要毁灭,这个民族将要灭亡,他的社稷将要崩塌。
一个处于战争风雨中的民族这个时候最需要什么呢?不是金钱亦不是美女 更不是长衫俯仰的文人,它迫切需要的是那些呼啸疆场的猛将,那些敢于为民族拼命的忠勇之士,蒋介石自知手下的这些军队来自各个派系 成份复杂 难以驾驭,和平年代可以一一剪除,而处在疾风暴雨中的战争岁月,他作为一个民族的领袖必须站在历史的高度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共同对付当下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敌人——日本帝国主义!
不管是来自哪个派系的部队,只要他们来到帐下,听从指挥杀向烽火铁血的抗日战场,他都是他们的领袖,不管是哪个将领,只要他真心爱国勇于杀敌,就是有些小过错,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予以容忍。
蒋介石想到这里,突然一惊,立刻大喊:
“来人!”
门轻轻开了,走进一位侍从室人员:
“先生 有何吩咐?”
蒋介石一瞪眼带着惶急的神色:
“现在几点了?”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过。”
蒋介石像突然被电击一样焦急地摆着手:
“快 快 快……给白公馆打电话,停止执行!”
他一看侍从没听明白,又怒吼着复述一遍:
“周汉梁 周汉梁……唉……就是 42 军那个雷神爷……停止执行 立即!”
正巧 一部电话突然响起来了,电话就在身边,蒋介石不待侍从走来,他亲自拿起电话,话筒里是冯玉祥打来的,他和冯玉祥虽然有这样那样的过节亦曾经为位为权进行过你死我活的中原大战,但是他们毕竟在开封龙亭拜过把子 是三个响头磕到一起的执手兄弟,冯玉祥是他的大哥,不管骨子里他是多么的不喜欢他 恨他,但是大面上他必须尊重他,作为一国领袖,他必须要有领袖的胸襟和气度。
最让他可恨的是,有一次南京开国民大会,这个失落的老军人竟然大白天挑着灯笼暗示政府的黑暗,羞辱他 讽刺他领导下的中华民国暗无天日,当时他恨不得挥刀把这个大哥碎尸万段,但是气归气,表面上他还是付之一笑,毕恭毕敬的把他请上主席台上,让全国代表都看看,他蒋介石对待政敌是怎样的虚怀若谷。
兄弟阋墙 共御其辱,现在日本帝国主义向中华民族气势汹汹的杀来了,他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他的智慧这是他的大度这也是他作为一国领袖的风范。
“嗯大哥,这件事我得给你面子,你已经给我打了三次电话,1 战区的程潜 5 战区的李宗仁也打了几次,我知道你们的惜将之心,他周汉梁匪性不改,竟敢在战争期间抢掠国家军用仓库, 按理当斩不饶, 但念他是一员虎将, 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我就再饶他一次,网开一面,可是 可是 已经是午夜,不知道白公馆那里执行没有……”
自兰封会战之后,周迅雷被押到重庆已经在白公馆住了四个多月,自知这一次在劫难逃,所以他从心理上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判决前几天下来的,不知为什么,对他的死刑命令却推迟了三天,在羁押期间,冯玉祥老将军来看他,周迅雷这个钢铁汉子在铁血呼啸的战场上面对死亡从不会眨一下眼,可是当面对父亲一样的冯老将军时候,他微笑的脸上还是抑制不住滚下悲伤的泪水,在老将军临走的时候,这个铮铮的七尺汉子给待他像儿子一样的冯老将军扑通一声跪下了:
“老将军 下辈子我还跟你当兵!”
说完 砰砰砰……三个响头落地。
只这一句,把冯老将军说得潸然泪下,他默默的把他扶起来,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转身就走了。
这里的监狱长叫王成典,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白皙的面孔上夹着一副眼镜,军人出身,很有正义感,操着一腔浙南口音,早上他来到周迅雷的监室,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心情沉重的告诉他,今天晚上可能执行死刑,周迅雷自从押赴这个监狱之后,监狱长王成典也知道这位叱咤疆场的雷神爷抗日杀敌的英雄事迹,一直对他都很敬重,把他单独安排在一个收拾得非常干净的房间里,能给他的方便都尽量满足,饮食标准给他定的最高,就这作为一个监狱长还是有点愧疚,在他的心中,周迅雷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可是当下抗日烽火中一个了不起的能够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抗日大英雄,他想在周迅雷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拿出最大的敬重让他死得欣慰 死得轻松 死得坦然,所以 他经常自己掏钱给周迅雷买酒喝,两个人在他的狱房室里推杯换盏 轻酌慢饮,他是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监狱长,他是一个随时随地都会被处决的案犯,在两人的谈笑中根本就感觉不到彼此之间的身份悬殊,其实监狱长敬重的不是他曾经当过多大的官,也不是因为他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而是他周迅雷有一颗杀敌报国的赤子之心,他是一个面对日寇奋不顾身冲锋陷阵的猛士, 说句实话 一个为民族为国家不惜生命的人,任何时候都会得到这个民族每个人的尊重和崇敬,就像岳飞,虽然被落下千古骂名的秦桧害死,但是一千多年来,岳武穆的名字在每个炎黄子孙的心中却愈来愈崇高愈来愈伟大愈来愈受万世敬仰。所以说 一个真正为民族拼杀的人是不会被民族所忘记的,无论那些掩盖事实真相的阴霾在混沌的历史岁月中要笼罩多久,但是终会散去,因为人心是清亮的,因为历史是公正的。
重庆连日的阴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紧一阵慢一阵噗噗塔塔,吃过午饭的周迅雷在阴雨中像往常一样被带到院子里放了半个小时的风,要说特权,这个敬重英雄的监狱长可是给了他天大的自由,在放风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自享受只有那些狱吏才能自由走动的院子,他从内心里非常感谢这个监狱长给足了面子,对他从言谈举止到饮食起居都远远高于其他普通的犯人,他一个人游荡在院子里,在众多看守监视的眼中那个高大的身躯愈来愈高,仿佛这个世界就像他一个人似的,高大的狱墙阻隔着外面的世界,他只能抬起头来仰望头顶上的天空,铅灰色的天空阴霾沉沉,远处模糊的森林山峰隐匿在一片灰暗的云气之中。
他慢慢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唉!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结束了,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对国家对民族赤胆忠心 誓死抗日的人最后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死到这个不该死的地方,风云变幻 世事难料啊!”
此刻 他仿佛又听到了铁血沙场的枪炮争鸣,那可是他向往和梦寐的地方,在羁押的日日夜夜里,他无时无刻不想奔赴战场,夜夜的梦寐啊!哪一次不是在铁马冰河的厮杀中醒来,他是一个军人,对于死从来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认为只要穿上军人的衣服,这团尘世的血肉这条小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不怕死,早已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他非常悔恨一时冲动惹下这场意外的杀身之祸,让他死在不该死的地方,一切都悔之晚矣,唉!再也没有失败之后激起万丈雄心从头来的机会了,他暗暗发誓,就是九泉化魂也要再次奔赴梦寐的炮火硝烟的战场,如果说他的生命为战争而生,那么他就应该为战争而死。
这是一个军人,这是一个真正的铁血军人最起码的诉求,事已至此 无法挽回,变幻不定的命运还是让他死到不该死的地方,这种死法 这种死的地方对他这个纵横 一生的军人来说是最大的侮辱,外面的世界再也不是他的世界,他只能用铁血的魂魄再次回到属于自己曾经的自由疆场,梦断了,生命的休止符已经跃然纸上,面对这一切只有一声长叹,还剩下的只能是一个无耐的牵强的不甘心的微笑。
周迅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独自散了一个多小时的步,一个看守轻轻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
“周将军,您散步的时间结束了,请回屋吧!”|
从每个看守对他的言谈举止上来看,这里把他当成犯人的不多,他们都看得清楚,监狱长对这个铁塔巨人都毕恭毕敬,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谁又敢 谁又愿意慢待这个在战争年代如雷贯耳的大英雄呢,这是一个将要死的人,他们虽然对这个战场上的英雄好汉的具体事情不是很清楚,但是都知道菏泽大血战兰封大血战,在这两场战役中 就是这个令人敬仰的英雄面对强敌两次把一个军几乎打光,舍命与强敌拼杀,只因一点莫须有的过错惹怒了委员长,被特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这个目光如炬的英雄汉子似乎对死没有什么感慨,既没有愁眉苦脸 也没用哭哭啼啼,更没有暴怒异常 焦躁不安,死对他来说就像躺在床上睡觉一样轻松自然,这个看守对于这样一个将要执行死刑的人敬仰不已,他也像监狱长一样,从内心里看到周迅雷都立刻肃然起敬,觉得他就是一个天地间的英雄 是一个神,而不是凡胎俗体的人,他觉得这个 世间只有他才能真正的配得上英雄这两个字,好像这个人一来到世上都是作为英雄而来的,在他的心中,这个戴着镣铐的刑甲之徒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就是一个犯了错误的神。
作为一个小看守,他在这个人间地狱的生活环境里见过无数走向生命终结的人,他们几乎都对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痛苦不已 愁容满面 哀叹连连,还有的异常狂躁, 这样的人在这个生死场上他见多了,在拉出去枪决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如泥,而这个人的死期就要到了,他却显得异常的平静,睡则鼾声如雷醒则笑容满面,见到给他送饭的看守无不颔首致意:
“周将军 您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要不要我再给您换一套?”
周迅雷站在那里对着这个相貌平常 在别人眼中却是凶恶如虎狼狠毒如蛇蝎的人微微笑了一下:
“不必了,让我再感受一下这最后下雨的滋味吧,冷湿的衣服让我不会忘记那些在大雨中对着鬼子机枪冒死冲锋的兄弟们,他们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对死亡是那样的无视 那样的义无反顾,作为一个世间的普通生命,他们才是真正值得世人称颂敬仰的英雄,可是他们没名没姓都为我们的国家倒下了,是他们那一堆堆尸骨撑起了我们民族不亡的大厦,是他们那一腔腔英雄的鲜血铸就了我们民族不屈的长城,我们这些在后方活着的人虽然听不到隆隆的枪炮声 看不到惨烈的厮杀场面,但是要知道我们平静生活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前方将士浴血拼杀所赢得的,我们都是民族的一份子,虽然因为工作的不同有时候不相了解,但是我们无论在何种岗位上都要尽心尽责 为国家 为民族的不亡尽自己的一份力,完成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职守,做到良心平安问心无愧,用我们的良心善待每一个在这里服刑的犯人,不管他们是 死 是活,不管他们明天能否走出去,都要把他们当人看待,都要尊重他们的人格,让他们活得正常 死的体面。”
“周将军 谨听您的教诲,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一定向您学习,努力做人,做一个正直的人 宽厚的人。”
“呵呵……我现在是个犯人,镣铐在身,您对我如此尊重,我从内心里非常感激。"
“周将军 您虽然是一个将要执行死刑的犯人,但是在我的眼中您却是一个永远不死的天神,我从内心里对您充满无限的敬仰和不解!”
“哦!不解 有什么不解的呢?”
“您自知死期已到,为什么还是这样的平静自然,像没有事一样轻松 说话间谈笑自如,让人看不到您有一点将要结束生命的样子。”
“小伙子 你在里也可谓见到过很多生死的场景,但是绝对不能和战场上那种面对死亡的情形等同 不能相提并论,那种在冲锋号下挺着胸膛面对敌人突突喷火的机枪踏着尸体往上冲的场面是何种的悲壮啊!那里才是英雄本色的人性 人心暴露无遗的地方,我们这些做军人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数次的人,对生死早已看得平淡如水。”
“周将军 我从没有上过战场,对战争的生死体会不到那么深,或者是根本就体会不到,从言行上根本就无法理解你们这些沙场军人的情怀,但是像监狱长一样,我们从内心里对你们这些战场上真正的铁血军人充满着无限的敬畏!”
“哈哈……别敬畏了,我是一个将要上刑场的人,很遗憾这辈子的军人生涯要结束了,真的没有想到,我这个做军人的生命能结束在这个不应该的地方,说实话 今天死在这个地方我有点于心不甘哪,千里万里的烽火硝烟在等待着我去冲锋去厮杀 去死亡,作为一个民族危亡时期的军人,我死在这个地方 死在同胞的枪下,对于射杀我的那颗子弹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