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有说完,张豫东身子一晃就昏了过去,机枪哒哒,后面的人立即冲上来。
“别误会 别误会……是机枪误射……少爷晕倒了!”
夏团长怒吼着把人推开,弯腰把张豫东抱起来看看伤在哪里,万幸的是误射的子弹全都打在沙土里,薛伦冲过来一顿呵斥:
“怎么搞的……快去叫醒里面的人,给我们弄吃的!”
张豫东因为几天和战士们一样只靠几块饼干维持又加上连续的行军和操劳,走到家门口他心里一松就昏了过去,张雪中抱着父亲喊着让围上来的人群让路,他喘着粗气跑下沙丘,突然前面跑过来一群黑影,有个女人的声音老远都喊:
“老旺 怎么回事?”
张雪中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娘——”
这一声像炸雷一样在李淑仪的头顶上爆炸了,她晕眩了一下,那声音是她日夜担心的儿子回来了。
“雪中,雪中……你父亲呢?”
“娘 娘……我爹在这里!”
李淑仪跑过来一看,儿子怀里抱着张豫东,一种不祥之兆瞬间袭遍她的全身。
“你爹怎么了?啊?你爹怎么了?”
张雪中抱着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着:
“娘娘……我爹他……他……他……”
李淑仪浑身颤抖扑过来,双手捧着张豫东的头。
“汉召……汉召……汉召……你怎么了……”
薛伦蹲下来。
“嫂子,你别急,我大哥没事,只是饿晕了……”
听到这句话,心魂出窍的李淑仪才算找到自己,燕纯紧跟在后面焦急地问道:
“雪中 咱爹咋了?咋饿成这样啊?”
张雪中坐在地上喃喃地说:
“分给他的食物不舍得吃,送给了伤员,几天来,就昨天夜里吃了三块饼干,又跑了这么远的路,刚爬上沙丘就晕倒在哨兵身上了,差点被误伤!”
李淑仪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把张豫东从儿子怀里接过来抗在肩上摇摇晃晃地向前面的那片茅草屋跑去,这时候又跑来几个人影。
“淑仪,怎么回事?”
雪中一听是爷爷的声音:
“爷爷 我们回来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哭了起来:
“我爹没事,他是饿晕了过去……”
张苍山齐鸣久 李铁城三位老人都在这里,他们听到张豫东饿晕了,赶紧帮助气喘吁吁的李淑仪,可是这个倔强的女子还是自己把丈夫抗到了屋里。
老头一看部队都回来了,黑更半夜的都是人,一队一队的,他是一个老军人,知道军人宿营的危险,特别是从外面回营的部队更是危险,这种情况最容易被敌人尾随,他把曹连长叫回来:
“曹连长,大部队现在回来了,马上再加几层岗哨,一定要严格 一定要仔细,哨位撒远一点,特别看看后面有没有尾巴!”
三个老军人临时安排一下赶紧督促做饭,薛伦王祥发陈正刚 夏洪海张雪中都回去照顾部队了,房间里只剩下李淑仪守在张豫东的床边,在昏暗的油灯下,她看到丈夫消瘦憔悴的面容禁不住泪水而下,她紧咬着牙齿控制着自己,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脸,她熟悉这张脸的每个一个地方,她对这张脸上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了如指掌,这就是她的男人,这个把她带入战争与她一同征战的男人……多少个日夜让她恶梦连连,昏暗的油灯下,她一个人独坐在草榻上焦急地盼望着他们归来,多少次在痛苦中为他的生命担心,多少次在煎熬中为他默默的祈祷,这个让她思念和担心得心碎的男人终于又回到她的身旁,这一辈子,她不敢再失去他,曾几何时,在幸福的盼望中,在她的洞房花烛之夜,她突然失去了他,这一失去就是十六年,整整十六年啊!
这是她的,他是她李淑仪的,那个总是对她冷漠的命运可以要她的性命,但是要想把他从她生命里再次夺走,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决不会答应!
李淑仪把张豫东放到草榻上, 她喘着粗气坐在丈夫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这个身体单薄的女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然把张豫东这个一百多斤的大男人咬牙抗到屋里,大有霸王项羽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悍世之力,这种在单薄的生命中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有点让人不可思议,那些男子汉一个个带着疲倦憔悴的笑容摇头感叹爱情的力量。
李淑仪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在这个世界上让她舍命爱了一生的男人,突然想到他们之间相爱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日岁月,心中不禁感叹命运在这场爱情大戏里的大手笔,一幕幕从轻轻流淌到急转直下的情节中,让他们怀着一颗痴情的心尝尽了生命之爱的酸甜苦辣, 十六年 十六年多少次的风霜雪雨, 十六年 十六年多少回的喟叹翘首,这其中有苦有欢 有泪有叹, 她都走过来了, 在这十六年中她孤影故园 寄思征鸿, 在这十六年中她徘徊庭院 驻足路口,在这十六年中她望穿秋水 梦断云眸……到最后在飒飒的秋风中都变成了纷纷的黄叶 重露的蛰鸣,都变成睡梦中的一声声呼唤,都变成了守望中的野树云烟,经过万千的跌宕起伏之后,两条生命奔腾的河流经过千折百回终于在命运的安排下交汇在一起,可是 那喜欢多事的命运并没有轻易 放过他们,没有给他们风花雪月 没有给他们莺歌燕舞没有给他们宁静淡泊,而是又给他们假以常常生死离别的战争这个大背景,作为生命之爱舞台上的主角,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寻着命运设定的那种不测的剧情在残酷惨烈的战争这个大背景下缠绵他们后半生的生命之爱, 在枪林中他们执手冲锋, 在弹雨里他们携手杀敌,他们渴望宁静 渴望在宁静中诠释他们纯洁的美丽的生命之爱,但是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们安排和平岁月的打算。
唉!在命运面前,作为一个生命的被动者,哪里有什么权利进行选择呢,接受吧,又怎能不接受呢,如果不接受战争这个大背景,那么他们的生命之爱又从何说起……既然这样 就随着这场关乎生死的战争尽情的相爱吧。
生命在战争中会随时随地终止,如果他们都被死神选中,那么他们也会微笑着走下生命的舞台,但是作为生命的美丽之爱并没有结束,将从一种形式走向另一种形式,从短暂走向永恒,也许在他们双双倒下的土地上 在他们生命的碧血下会长出两棵小草,在春天来的时候萌发,葱荣开放出两朵色彩清新的小花,彼此相望着深情地欢愉地摇曳在风中,那就是他们生命之爱的另一种形式。
这两个痴情相爱的生命,即便死亡化为朽土,他们的魂魄也会相牵相系,在永恒的世界里他们以风以雨的方式紧跟相随,他们以霜以雪的形象临风飞舞,那个时候该多好啊!他们再也不会为这世间的痛苦而忧心忡忡,那个时候他们是自由的,他们可以永远无拘无束地在自己美丽的爱情世界漫步,因为那里的一切是他们的,谁也不能再将他们的爱情搅扰,那个时候他和她以魂以魄的形式在他们的世界或歌或舞或奔或跑或嬉或戏,她牵系着他,他追逐着她,他们在松软的海滩上、在海浪声声中赤脚相牵,那个时候海鸟在他们的头顶上在蔚蓝的天空下在海天相接处伴随着他们的生命 伴随着他们的爱情歌唱盘旋,那个时候他们早已抛弃那副在尘世中带来无尽烦恼的血肉之躯,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愿幻化成一双如影相随的小白鸟, 在广柔无极的苍穹飞翔 在时光河流上徘徊 在时空的尽头盘旋……不敢再设想,那将是何等美丽 何等幸福的境界啊!
李淑仪望着张豫东突然收住欣喜的泪水,这个她生命中不能离开的男人在命运一番折腾之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是那样的平稳,她知道,他不会离开她,他还是她李淑仪的好男人,到这种时候, 他与她之间的生命关系再也不是用爱情这个字眼所能完全描述的,在世人心中,无论爱情这个字眼多么深邃,但是在此刻在他们之间依然还是显得那样的肤浅,表达起来依然还是那样的苍白和乏力,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这个概念,他和她完全就是一个生命,没有什么可说,他们也只能用融合这个词语来表达,这辈子,张豫东生,她就生,张豫东死,她就是死,无论这一生是生是死,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追随着他,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来爱他。
她仔细看着这个永远属于她的经过一个多月的战争日子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的泪水又一次滚了下来,这一下她再也无所顾忌了,她轻轻地哽咽着扑到他的身上失声哭了起来,这哭声、这泪水既包含着喜又包含着忧,她伏在他身上在一阵阵哽咽中不住地颤抖。
“汉召……汉……我们爱得为什么这样的苦 这样的千折百回……十六年的相望好容易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又在我们的爱情之间加上这场痛苦的战争……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个宁静的环境中踏踏实实地爱一回……我们的爱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在战争这个可恶的魔鬼威逼下来进行……自从来到这个世上,起初我们爱得那样的平静 那样的自然,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快要幸福走向爱情神圣殿堂的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会风云骤起……这一生, 我们分分离离 生生死死,在我们不渝的爱情中受尽了命运的折磨,啊!我们为什么非要托生成人……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忍受命运伴随一生的折磨……为了爱我们也曾妥协 也曾作出让步,为什么我们的妥协变成了风雨大作……为什么我们的让步变作了万丈深渊,我们也是一个美丽的生命,看看人家爱得多么幸福,那样的自然,在执手中一同平静地走向白发 走向暮年 , 我和你对什么都没有过多的渴求,无论是名 无论是利,我们看得都是那样的淡然, 可是我们矢志以求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假以万千的山峦 无尽的风雨……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牵手的日子里没有花好月圆 没有剪窗相拥,呜呼……汉召啊……我为我们的爱情而自豪,为我们的遭遇而悲伤,对于你 对于爱,我作为一个世间柔弱的女子并没有过分的诉求,我只想和你一起挑落灯花 一起厮磨床头 一起庭院赏月一起在静静的夜空下指点星辰,我只想和你在生命田园一起风霜雪雨 一起耕耘收获一起在我们的相爱中生儿育女,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这一切对于别人来说都是那样的自然 那样的水到渠成,可是我们也和他们一样,是一对尘世的生命,为什 么为什么我们的相爱又是这样的艰难和痛苦……难道我们非要分离 非要离开才能把我们生命的故事写得精彩?我不需要那样华丽的文字,我不需要那些闪光的词章,作为一个女子,我只需要你的拥抱 你的亲吻 需要你本着生命设定的暴力扑向我的心跳和呼吸,就这么简单,这只是一个 1+1 的故事,这只是两条小溪挽手奔向大海的花絮,可是 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对于我们又是这样的高不可攀 这样的奢望难求?汉召啊!汉召 我的爱人……我的丈夫……我累了……我只想倒在你的怀中……”
李淑仪伏在张豫东的脸上浑身颤抖,在呜咽中泪水簌簌,热泪从她脸上滚到他的脸上,他那在广漠宇宙中进行遨游的魂魄正在八极的风中以光速追逐着一群白鸟,穿越时光的河流,在这种飞翔中,他是一个孤独者,到处都是一种眩虚,他想停住脚步休息一下,他有点累了,他从飞翔中落羽而下,停歇在时光河流的堤岸上,滚滚的波涛从他眼前而过,那一团团扑岸波浪激起的水花飞溅他一身飞溅到他的脸上他的嘴里,他感到有点好奇,为什么这时光河流之水也是一种淡淡的咸咸的味道?怎么和人的眼泪一样呢?正在疑惑之时,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一下,他啊的一声落入时光河流的万丈波涛之中,张豫东在无助的挣扎中惊叫着醒来了,他惊慌中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正伏在自己身上泪水呜咽……
李淑仪感到丈夫一动,她急忙起身用手抹去满脸的泪水。
“汉召 汉召……你醒了?”
她大叫着一下子又扑进他的怀里,睁开眼睛恍然不知一切的张豫东突然看到妻子吃惊的问道:
“淑仪 淑仪……是你啊……你是人还是鬼……”
“啊 汉召……我是人,又怎么是鬼呢,我是你的妻子李淑仪啊……”
张豫东缓缓地抬起无力的手轻轻给她擦拭泪花。
“不要哭……我没死……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你怎么在这里……”
“汉召……我没有死……真的没有死……你不信用手掐一下我的脸……”
张豫东颤抖着扬起手又重新抚摸着淑仪那熟悉的脸庞,用手揩拭她脸上的泪水,还轻轻地把被泪水打湿的一缕缕头发拢到她的耳后,然后双手扒住她的两个肩膀端详良久,突然把她抱进怀抱里,他们夫妻双双都呜咽起来:
“淑仪,你怎么在这里我的爱妻?我对不住你,把你扔进鬼子群中,我自己却带着部队从另一个方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