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沙在身后渐渐平息,姮娥和子期已经向东行进了三天。白天的烈日炙烤着大地,夜晚的寒气又渗入骨髓,但他们谁都没有抱怨。十二个矿土瓶子被小心地包裹在棉布中,系在子期的腰间,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第四天傍晚,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模糊的轮廓。
"那是城墙。"子期眯起眼睛,声音因干渴而嘶哑,"一座废弃的古城。"
姮娥用手遮住阳光,看见残破的城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城墙上的砖石已经风化,露出了内部夯土的结构,像一位年迈老者裸露的肋骨。
他们加快脚步,在日落前抵达了城墙下。城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姮娥注意到城门两侧的砖石上刻着细小的纹路,在斜阳照耀下泛出奇异的光泽。
"是瓷片。"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摸那些镶嵌在砖缝中的彩色碎片,"有人把碎瓷器砌进了城墙。"
子期也蹲下来,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递给她:"先喝点水。"他目光扫过那些瓷片,"这些纹路...看起来像是某种记号。"
姮娥喝了一口水,喉咙的灼烧感稍稍缓解。她凑近观察那些瓷片,突然身体一震:"子期,你看这个!"
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瓷片上,刻着一个细小的符号——与石砚石板上那个代表"东方"的箭头一模一样。
子期掏出随身携带的拓印图纸对比,眉头渐渐舒展:"不是巧合。这座城和石砚有关。"
他们穿过城门缺口,进入城内。街道上铺着石板,缝隙间已经长出了顽强的野草。两旁的房屋大多只剩残垣断壁,偶尔有几间结构尚算完整的,门窗也早已腐朽。
姮娥忽然停住脚步。在一条小巷的尽头,一座圆顶建筑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
"祭坛。"子期低声说,"或者窑炉。"
走近后才发现,那是一座半地下的圆形建筑,入口处有向下的台阶。子期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火光跳动间,台阶上的灰尘显出新鲜的脚印。
"有人来过。"姮娥警觉地环顾四周,"而且就在最近。"
子期点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台阶向下延伸了约二十步,然后是一个宽敞的圆形空间。火光照亮了墙壁——上面绘满了壁画,虽然颜料已经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内容:一群人围着一座巨大的窑炉,手中捧着各种器皿;天空中有星辰排列成特殊的图案;地面上则画着复杂的纹路,像是某种仪式的轨迹。
"这是..."姮娥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中回荡,"烧制瓷器的场景?"
子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房间中央的石台吸引。石台表面刻着精细的沟槽,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他走近观察,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姮娥,来看这个。"
姮娥走过去,只见石台中央凹陷处残留着一些黑色粉末。子期用手指沾了一点,在火光下细细观察:"是燃烧后的痕迹。有人在这里举行过仪式。"
姮娥发现石台边缘刻着一圈小字,她拂去灰尘,辨认出那些古老的文字:"'月相更迭时,潮汐引路,五色归位,釉现真容'..."
"月相..."子期若有所思,"最近的月相有什么特别的吗?"
姮娥回忆道:"三天后是望月,之后就是月食。"
火折子的光突然摇曳起来,一阵微风从他们进来的方向吹来。两人警觉地转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台阶。
"我们该离开了。"子期低声说,"天亮后再来仔细查看。"
他们回到地面时,月亮已经升起,银白的光辉洒在废墟上。姮娥突然抓住子期的手臂:"听!"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不是风声,而是真实的、有节奏的波浪声。
"是海!"子期惊讶地说,"这座城临海!"
他们循着声音向东走去,穿过几道残破的街巷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水面在月光下闪烁,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东海..."姮娥轻声说,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咸腥的气息。
子期站在她身旁,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石砚指引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偶然。这座废城,这个祭坛,还有海..."
他们决定在城内一间还算完整的房屋中过夜。子期在墙角生起一小堆火,姮娥则整理着今天的发现。她从行囊中取出那块残阳釉瓷片,在火光下转动着角度。瓷片内部的纹路在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五色土的分布显现出新的层次。
"子期,"她突然说,"你看这个。"
子期凑过来,姮娥指着瓷片边缘一处极细的纹路:"这些线条,是不是很像祭坛石台上的沟槽?"
子期接过瓷片仔细端详,眼睛渐渐睁大:"不只是一部分...是整个图案的缩小版!"他急忙翻出拓印的图纸对比,"没错,石砚把这些信息都藏在了瓷片里!"
姮娥感到一阵战栗从脊背蔓延:"那么祭坛上的仪式...和残阳釉有关?"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警觉起来。子期迅速熄灭火堆,拉着姮娥躲到门后阴影处。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外乡人,你们在找什么?"
子期和姮娥对视一眼,子期缓缓推开门。月光下站着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手里提着一盏鱼油灯,昏黄的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我们只是路过。"子期谨慎地回答。
老人咧开嘴,露出几颗黄牙:"路过的人不会对那座老窑炉感兴趣。"他举了举手中的灯,"跟我来吧,海边有些东西你们应该看看。"
姮娥犹豫地看向子期,后者微微点头。他们跟着老人穿过寂静的街道,来到海边一处小渔村——这是他们白天没有发现的角落,十几间简陋的茅草屋簇拥在一起。
老人带他们来到最大的一间屋子前,推开门。屋内温暖干燥,墙上挂着渔网和各种贝壳。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炉边煮着什么,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我的孙女,阿淼。"老人介绍道,"我是这里的村长,叫我老渔头就行。"
阿淼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搅动锅里的食物。她的眼神让姮娥想起戈壁上的沙狐——警惕而聪慧。
"坐吧。"老渔头指了指地上的草垫,"你们是从西边来的?戈壁那边?"
子期点点头,谨慎地坐下:"您怎么知道?"
"带着那样的瓶子,"老渔头指了指子期腰间,"只有从矿场来的人才会如此宝贝它们。"他接过阿淼递来的碗,盛了一勺热腾腾的鱼汤递给姮娥,"喝吧,能驱散海边的湿气。"
姮娥接过碗,热汤的香气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她小心地啜了一口,鲜美的滋味立刻充满了口腔。
"你们在找什么?"老渔头直截了当地问,"那座废城已经几十年没人居住了。"
子期犹豫了一下,决定部分坦白:"我们是一位陶工的学徒,他在临终前留下了些线索...指向东方。"
"陶工?"老渔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是不是姓石?"
姮娥和子期同时僵住了。老渔头见状大笑起来:"果然是他!那个倔老头!"他拍了拍大腿,"六十年前,他也来过这里,问着同样的问题!"
阿淼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清脆:"你们是为了双月来的吗?"
"双月?"姮娥茫然地重复。
老渔头和阿淼交换了一个眼神。老人站起身,走到屋角的一个旧木箱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卷泛黄的竹简。
"这个,"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是石砚当年留下的。他说如果有人带着特定的瓷片来找,就交给他们。"
竹简上画着一幅精细的星图,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文字。子期一眼就认出了石砚的笔迹,心跳加速:"他...他预料到我们会来?"
老渔头摇摇头:"他只是说,'时机成熟时,会有人来取'。"他指向星图中央的一个特殊标记,"这就是双月——六十年一次,月亮和它的影子同时出现在天空,就像两轮明月。那时,潮音岛的路才会显现。"
"潮音岛?"姮娥问。
阿淼走到门口,指向远处的海面:"传说中古代陶工寻找釉料的地方。只有在双月之夜,海水退去时,通往岛上的路才会出现。"她转过身,月光从门口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三天后,就是双月之夜。"
子期低头看着竹简,又看看姮娥手中的瓷片,突然明白了什么:"月相更迭时,潮汐引路...石砚是在告诉我们时机!"
老渔头点点头:"明天我会让阿淼带你们去看准备好的船。不过..."他严肃地看着他们,"潮音岛不是寻常之地。传说那里保存着古代陶工最珍贵的秘密,但也藏着巨大的危险。你们确定要去吗?"
姮娥没有立即回答。她看向子期,后者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想起石砚工作室里那些深夜的讨论,那些失败的釉色试验,那些充满期待的等待...
"我们确定。"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得多。
老渔头叹了口气,从墙上取下一串风干的鱼:"那么至少带上这个。岛上没有淡水,也没有食物。"他递给姮娥一个小布袋,"还有这个,海盐。关键时刻能救命。"
阿淼默默地递给他们两个水囊:"装满了淡水。"她顿了顿,"我会在双月前一天带你们去出发点。那里...有些东西你们需要亲眼看看。"
夜深了,老渔头安排他们睡在屋角的草垫上。姮娥躺在黑暗中,听着远处海浪的声音,思考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石砚的指引、废弃古城的祭坛、神秘的潮音岛...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谜题,而他们正在一步步接近答案。
身旁的子期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入睡。姮娥悄悄拿出那块残阳釉瓷片,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观察。瓷片中的纹路在月光下呈现出全新的样貌——不再是静态的图案,而像是流动的液体,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微妙地改变着形态。
她突然明白了石砚的用意。残阳釉不是单纯的配方,而是一套与天象、地理紧密相连的活的知识体系。就像潮汐随着月相变化一样,釉料的特性也随着外界条件而变化。石砚无法简单地告诉他们配方,因为配方本身是动态的,需要他们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去领悟。
月光移动到窗棂的另一侧,房间重归黑暗。姮娥闭上眼睛,梦见了大海深处的蓝色火焰和一座耸立在月光下的神秘岛屿。在梦中,她听见了石砚的陶笛声,悠远而清晰,就像潮汐一样起起落落,永不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