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小麦已经泛黄,转眼就要上场(收割)了。各家各户都在收拾镰刀和工具,为收麦做准备。
收获小麦分三大步:到地里割小麦;把扎成捆子的小麦运到碾麦场;在碾麦场上把麦粒碾压出来。
割小麦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割麦的镰刀要前一天晚上磨好,还要多准备几张镰刀,以备镰刀不快,影响割麦,再者,镰刀不快,在小麦秸秆上易滑脱,把手割破。到地里去时,还要把磨刀石也带上,遇到镰刀不快了,让伙计们休息一下,掌柜的随时把镰刀磨一磨,镰刀快了,割麦的速度就快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就是这个道理。
低头,弯腰成四十五度,左手抓住距离麦穗十公分左右的秸秆处,右手持镰刀割你抓的小麦,腰胯要随和,两手要协调。用力过猛,容易割到腿上或脚上;更不能用力过轻,镰刀在麦秆上一滑,更容易割到手上。
一会功夫,就是割麦的行家,都是腰疼腿酸,不说本来不想干活的小伙子了。因而,割麦时,要思想专一,不能胡思乱想,更不能左顾右盼,否则,割伤手的、腿的、脚的大有人在。
割好的小麦放在一堆,叫份子,抓起一把麦子,把麦穗放到一起拧一周,分成两半,类似绳子,把地上的麦子份子捆成捆子,这样便于用骡子驮回去。捆子有大有小,没有定数,是根据自己的力气而定。
小麦捆子扎成驮,两人抬到骡子身上,用骡子把小麦驮到碾麦场里。
由于既要割小麦,又要碾场,人手不够,因而,从地里驮回来的捆子,先堆积起来,叫集。集麦头朝里,中间高,四周低,便于下雨排水。
地里的小麦割了百分之六七十了,就开始集中精力碾场。
子明让三凤多酿几坛醪糟酒,以备收麦时喝。
三凤酿醪糟酒非常的在行。她先把黍子米淘干净,浸泡在水里两个时辰,等米被浸泡透了,放在笼格里摊开,大火蒸两个小时,放到阴凉的地方等温度降到米不烫手,拌上酒曲,用棉被包好,放到热炕上,发酵三天就成了。打开后,中间留的酒窝里有一坑满满的汁水,清澈透亮,酒香扑鼻。
馋酒的人,一闻到这味就走不动了。想喝甜一点的,把发成的醪糟酒放到阴凉处,再倒上适当的凉开水,用干净的、没有碰过盐的筷子或木棒或勺子搅动,使其均匀,酒发酵的就慢了,好长时间都是甜酒;想喝老一点的,就是酒劲大一点的,还把酒继续放在热炕上,让其发酵,时间越长,酒度越高,劲就越大,但味道有点苦。
三凤做的醪糟酒在村里有名,就连樊冬子都喜欢喝三凤酿的醪糟酒,好多给子明帮忙割小麦的短工都是冲着这酒来的。大热天的在地里割麦,腰疼人乏,躺在地头一动都不想动。打开装醪糟酒的桶盖,酒香扑鼻,舀上一碗一饮而下,或者半碗醪糟酒,半碗刚从井里打的冰凉冰凉的井水,一饮而下,伙计们都说:一跤倒在枣刺窝里——美扎啦!
割小麦的伙计早饭是在家里吃的。三凤天不亮就起床,把泡好的玉米糁子生火熬上,干辣椒和豆瓣用油炒了,倒上水熬一会,这在农村叫水子菜(类似今天的豆瓣酱),越辣越好,夹在热馍馍里,吃着够劲,出重力的人都喜欢吃。再把去年夏天晒得干萝卜片放在热水里泡上,红薯粉条也用热水泡上,主人家收小麦前割了几斤肥肉,三凤把肥肉用酱炒了放在罐子里,这时挖出一点放锅里,倒上水,然后把洗干净的萝卜片和红薯粉条放到锅里一同煮了,有点腥油(猪油)萝卜片特别好吃。有时再凉拌一个冷凉粉,浇上蒜泥和油辣椒,蒜味、辣椒味扑鼻,伙计们一起床,一顿丰盛的早餐就好了。
早饭很重要,主家和伙计吃的是同一桌饭菜,一定要让伙计吃好,才能有力气干活,主家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吃完饭,三凤又把剩下的玉米糁子汤装进瓦罐里,让伙计们提到地里喝。有更好的主家还拿些土烟叶,让伙计们随便抽。
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收割小麦要抓紧。到地里割小麦,一去就是一天,农村人叫“连三晌”,中午饭送到地头吃。汤面片,加麦面馍(大部分是玉米面,发面的酵子是小麦面),油泼辣椒,条件好的,还有半桶醪糟酒,比如子明家。
割了一晌的小麦,腰酸胳膊疼,天热困乏,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揭开桶盖,汤面片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擀薄切宽,陈醋调酸,葱花花,油眼眼,给我来上一大碗......中午饭狼吞虎咽一点不过分。临了,再来一碗醪糟酒,更能让人迷迷糊糊地来一小会觉,神仙啦!
小银和帽子是子明家的长工,是临近几个村里有名的长工,庄稼活路吃的全(什么样的庄稼活都会干),活干得好,活干得干脆利落。子明在人前引以自豪的事,就是有这俩能干的伙计。
两个人力气大的惊人,比如从家里朝外挑粪,别的伙计都是小框子,他们两个用大框子。我们当地给大竹框子叫篮搓,一个装,一个挑,你装得快,我担得更快,有掌柜的在场,没有掌柜的在场一个样,而且一开始干活从不歇;还有的人说,他亲眼见,两个人能把碾小麦的碌碡(石滚子)抱起来。
两个人的食量惊人,开始三凤每顿饭给他俩篮子里拿五个馍,每顿吃完饭,剩一个;到农忙的季节,每顿拿六个馍,还剩一个;最后拿八个馍,还是剩一个;三凤狠狠心,一次拿了十个馍,还是剩一个......
最可笑的他俩上山担柴火或割教蒿(像艾蒿,叶小,气味浓,堆成的肥,肥力高),早上吃完饭,三凤给他俩每次每人准备六个馍中午到山上吃,但他俩走了,三凤发现馍袋子还在墙上挂着,担心他俩忘了拿馍,中午在山上没有吃饭,每个人回来都是二百多斤的担子,怎样担下来!她赶紧拿起馍袋子,发现馍袋子是空的。三凤心想,今天可能是拿的馍少了,他俩早上没有吃饱......第二天,她给每人装八个馍,他俩上山去了,馍袋子依旧挂在墙上;第三天,每人拿了十个馍,馍袋子依旧挂在墙上;她纳闷了,感情这俩人过去从来都没有吃好过!
三凤给子明说了此事,子明笑着说:“吃饭看做活,能吃,才能干,每年挑伙计,第一关就是看吃饭。庄稼地里的活,都是下力气的活,有力气,还要不惜力(有多大力出多大力),这才是好庄稼汉。这俩人有这么大力气,干活又不惜力,肯定饭量大,要不是哪来这么大力气,咱家没有多余的人,你今后对他俩要格外的照顾,把馍就放在顺手处,油泼辣子也放在明处,让他俩放开的吃,咱家的地里活,全指望他们俩,哈哈哈......”
小银和帽子是长工,他们两个都喜欢空腹喝不兑水的、老一点的醪糟酒,常年在家里吃饭,和三凤一天三顿的见面,因此,和三凤也特别的熟悉,当然三凤也特别照顾他们俩。
尤其是小银,只要远远看见三凤挑着担子来送饭,就到地头去接她,拿出毛巾让她擦汗,又是搬石头让她坐下,有时还会给三凤弄点花啦草啦什么之类稀奇玩意,逗她开心。殷勤劲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喜欢上三凤啦。
三凤也应着小银,小银坐到她身边,她也会主动地和小银说话。伙计们都心里明白,这两个人是日久生情了。
可今年三凤送饭来,无论小银怎样献殷勤,她总是不冷不热的,还不停的催促他们快点吃,自己好收拾回家。
小银看到这个情况,也有点纳闷,心想:女孩子的心,让人揣摩不透,真像戏文里说的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割好的小麦都扎成捆,站立在地里,这样容易运回家,也好垒成垛子防雨。家里的四条骡子都搭上了鞍子,朝家里驮小麦。
好几个短工看上驮小麦这个活,把驮子给骡子抬上,赶着回去;到家了,卸下来,再赶着到地里,一天主要时间是走路,不用费老大的劲,比起割小麦要轻松得多。
其他短工都争着干驮麦子的活,小银和帽子一句话没有说,只顾低头在地里割麦。
骡子早晨使着还顺当,可是一到中午,就不行啦。一会儿想在地上打滚,一打滚,拴好的鞍子就散了架;或者是驮上小麦捆乱撞树;或者不顺路走;有的骡子还张口想咬人。几个短工吓得要命,就是让他赶骡子,他都不敢了。
没办法,小银和帽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别人不干的活,只有他俩干,子明只好让小银和帽子来赶骡子。
奇怪的是,四条骡子到了他俩手里,一天都使着顺当。其他的伙计问原因,也想学学这门手艺,但他俩只说平时经常喂骡子,跟骡子熟悉了,骡子也认人。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平常他俩干活时喜欢抽旱烟,时间长了,骡子也染上了烟瘾,骡子驮了一晌,也累了,你猛抽一口旱烟,朝骡子喷一喷,只要几次,骡子就乖乖的任你使唤,因为它随时在等你给它喷烟喃!
今年的天气没有耽误一天,麦子很快晒干了。各家各户的皇粮都准备好了,冬子跟各家约了个日子,送往县城。
走前,冬子从子明家要了两坛醪糟酒,让人从树上捋了一袋子鲜槐花(老槐树开得花,叫国槐花,也叫白槐花,中药上称槐米,是清热解毒的良药;能当茶喝;也是一味美食),又拿了一袋春季晒得香椿芽,一并带上,交给苏益民。
苏益民是西常村苏家门的老大,中等身材,微瘦,背有点陀,长胡须,高度近视,眼镜一刻都不敢离眼睛,否则,就看不到路了。他原在村里上私塾,因为进了学,自己就在县里开馆收徒授课,可巧的是,他的一位学生做了邻县的县太爷,他成了阌乡县里有名的大儒,虽然无官无职,县太爷也经常请他到县衙坐坐,因而,他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每年上缴皇粮,只要他一到场,不压、不扣,不说一句话,县府就照单全收。对那些送粮的人,老先生还要管一顿饭。一方面是,好好招待一下村里的乡亲,感谢乡亲为自己撑足了面子——自己的家乡是传统的、勤劳善良的、民风淳朴的、朝廷教化有方的好地方,家乡人都是遵纪守法,老实本分,忠厚善良的人,从不拖欠皇粮国税;另一方面,他要让村里的人都知道,自己虽然在县城里住着,但还是村里的人,跟村里的人有感情,有亲情,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老家。
但老夫子——苏益民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铁规矩:给人办事,绝不收礼。因此,冬子才给他拿点家乡随处都有的土特产,还不值钱。
苏老夫子见到这些特产就特别高兴,因为乡亲们没有把他当外人,他还是村里的一份子。
在村子里,邻居们的瓜果蔬菜或者五谷杂粮等地里产的东西,谁家没有,就相互赠送,不计较多少,也不记账,更不让对方惦记偿还,一切都无关钱的事,都是几辈人的邻居,在村里讲的是亲情、乡情。
苏益民在县城,也能见到村里随处都有的东西,就像自己住在村里一样,随意接受乡亲们的相互赠送,享受浓浓的乡情、亲情。这一点,对于家乡有特殊感情的文化人来说,是非常受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