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青年十万军,十万白骨十万魂,十万红颜倚门望,十万白发守门人。”
国民政府整天在学校大肆的宣传:青年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要担负起为国分忧的重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弃笔从戎,救民于水火......
日本人占领我国东北三省,政府都没有时间去驱逐外敌,任外敌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政府反而打内战打的起劲,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多少生命为之丧失。
苏益民校长感慨万千,写下了如此的条幅。
青年人正是学习本领的时候,学好了才能报效国家,有文化、有知识到社会上才能更好的报效国家,不能强迫正在学习阶段的学生现在就当兵打仗,县立高中的校长苏益民就是这样认为的。
但为了各自的利益,军阀混战,死伤无数,哪方军阀的队伍都要扩军,哪方面军阀到了学校恨不得把所有的学生都带走从军。
很快就有人把条幅的事汇报到县党部,县党部认为苏益民有共产党嫌疑,煽动青年学生消极爱国,对抗政府决策,破坏党国戡乱救国大业。
但由于他年事已高,在县里还有些威望,虽然没有被抓到县党部大牢,但校长被免职,让其回家闭门思过。
县党部在苏益民的门口派了两个当兵的看着,不让他出门,更不让其他人走进苏家,免得他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立本腿上的伤好了,但落下个残疾,由于行动不便,再加上他过去在巡逻队当过队副,工作更不好安置,于是又调他到了县监狱当了狱警。
狱警不大走动,残疾无大碍。自从立山出事,立山媳妇消失,红火的一个家就散了,自己腿部骨折等等的经历后,立本看清了事态的炎凉,他的心就淡多了。狱警就狱警吧,虽然没有过去风光,好歹还穿着虎皮,好歹是一份活,有一口饭吃,立本还是接受了。
面对全社会号召从军,他在家里经常给三个儿子强调,学习是年轻人的第一要务,学好了知识才能更好的报效社会......
但老大樊董珲,一听到他的劝告,就反驳到:青年人从小就要树立爱国情怀,以国家利益为重,国泰才能民安,没有国那有家......兵者本就是存亡之道,打仗岂有不死人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大丈夫以身许国,何惧血染疆场......
老二樊董韵的道理更是让立本头疼:乱世出英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当兵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
父子的辩论已经白热化,家庭成了辩论场,天天如此。
董钰则心静若水,依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品茗、读书、习字......
立本苦苦劝解,儿子们是振振有词,慷慨激昂。他气的怒发冲冠,肺都要炸了,但儿子们却是不依不饶,针尖对麦芒。
这时,立本的大老婆出面了,她一说话,两个儿子不再高声理论,而是围到她身边,小声说:“大娘,您不要管,您歇着,今后谁敢欺负您,我们第一个不答应!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从小老师就教育我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胸怀天下......”
不只是言论上的不统一,父子思想上的对立已经明显暴露出来,儿子还规劝立本:皇帝都被赶下台,封建的家长制已经结束,社会上、家里面,人人平等,今后要对大娘的态度好些......
真是风大不由树,儿大不由爹,往日里老子天下第一,其他人都唯命是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新上任的校长,是县党部任命的,上任就是三把火,比过去宣传的力度更大了,学校好像不是学校,倒成了新兵源地。老师们也不大上课了,整天搞军事训练,让学生们随时准备上战场,报效国家。
正在县立高中读书的,立本家的老大樊董韵,老二樊董珲,听了宣讲,热血沸腾,踊跃报名,为了各自的人生目标,都应征入伍了。
当听到两个儿子在校报名参军的消息,立本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这是要他的命,这是要他的老命!自己腿骨折,亲兄弟被枪打死,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现在又添了这处,这是要他断子绝孙的大事。
常言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老虎不是观世音菩萨,是食肉动物!不是父母不支持孩子从军,从军是要打仗的,打仗不是儿戏,是真得要死人的!孩子是父母心头的肉,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你血染疆场,对于全国人来说,是九牛一毛,但对于你的家庭来说,尤其是对于你父母来说是百分百,你让年迈的父母今后依靠谁!因而,古往今来,不到万不得已,不打仗就是这个道理。
立本万念俱灰,他后悔让孩子读高中,他后悔没有让孩子尽早退学回家,但事已至此,现在这些后悔还有什么用喃!因为他知道,古来征战几人回,孩子这一去部队,等于羊入虎口,是有去无回,他能不着急吗!
他去学校找校长说情。学校门口也站了岗哨,好不容易进了校门,墙上、树上、电线杆上满贴的是标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热血报国,男儿本色”、“青年是国家的栋梁,要肩负起拯救祖国的重任”;操场上是当兵的在训练学生,他们喊着嘹亮的口号;教室里也有学生慷慨的演讲,学生们跟着振臂高呼......立本明白了,自己的孩子为什么都报名参军了。
立本在操场边上见到了校长,他一开口说到不想让孩子当兵的事,校长立刻打断他的话,好心的提示他要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到了麻烦。
他还要说,校长摇摇头说,我比你还要委屈:当兵是硬任务,任何人不能阻止,否则就是破坏党国戡乱救国大业,是反革命,这是要杀头的。我的亲外甥、亲侄子都参军去了......你看见校园里流动的那些闲人,教学楼、宿舍楼,还有我办公室门口来回走动的闲人,他们不是闲人,是县党部派到学校的便衣,是来监视学校一举一动的,若有人当众阻止学生入伍参军或者说不利于参军的话,他们不要任何理由,就要当成......
立本还要解释,但校长已经下了逐客令。
立本没办法,又去找苏益民想办法,可到苏益民门口一看,竟站了两个当兵的,当兵的举着枪,让过路人都快些走,不要在苏益民的门口逗留,还不说来拜访苏益民的人。任何人不能进去,理由是先生为阌乡县教书育人一辈子,现在老了,身体不好,政府派人保护他老人家,任何人不能打扰老先生休息。
看来阻止老大、老二当兵的事是不可挽回了。
立本回家后,直接让老三停学,让家里人看好老三——樊董臧,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否则,自己就要断子绝孙了。因而,他对家人说,没有他的话,任何人不得放他出门。
老大乖,老二鬼,心眼最多是老三。老三本来心眼就多,脑子灵活,现在偌大一个家,就剩下他了,他感到了空前的优越感。他更是用尽了脑子,想尽了花样,想方设法出门,忠厚的大老婆被他哄得团团转,怎能看得住他。
一会要这个,一会要哪个,或者要见这个同学,那个同学,都是要紧的事,都是非要出门才能办成的事。反正,稍不注意,就想溜出去了。
立本心里烦恼,无心管他,要使一见他油嘴滑舌的磨嘴皮子,就是一顿臭骂:不争气,没出息,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个败家子......
其实,小儿子——樊董臧,传承了立本的心眼,继承了董钰面貌,集中了生活优越的少爷所有的特点:好吃懒做,油腔滑调,见利忘义。花季少年,更喜欢沾花惹草,尤其对花街柳巷的妖艳的女人感兴趣。他有这个心思,家里看得再严,他都想出去,况且现在,不上学了,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一天晚上,立本值夜。半夜时分,听到县城里打了好一阵枪,他知道这不是抓共产党,就是抓晚上贴宣传标语的积极分子,这几天,监狱里就进来好些个贴宣传标语的学生。
监狱长到监狱里巡逻,吩咐大家,晚上要打起精神,加强警戒,不能出任何差错,立本一夜未睡觉。
第二天,天一亮,下班时,监狱长让立本到办公室有事。
监狱长先是客气的让座,递烟,倒茶,热情地让立本惊讶......接着监狱长先是说了些前三十年,后四十年的闲话,后来才吞吞吐吐的说正事:“老樊,我凌晨接到电话,是县巡逻队打来的,是关于你的。但我知道,你是警察界里的老人,没有任何问题。”
立本见监狱长犹豫的样子,就说:“监狱长,您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就直说,我能挺住。”
“哎呀,说个实话,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娃娃们能在学校学习多好呀,但他们整天不好好上课,高喊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些事,是咱老百姓能管得了吗?咱们的县立高中是越管越乱,这些校长们是黄鼠狼子下崽哩——一窝不如一窝,都不如老校长——苏益民校长,当时的学校是温馨和谐的家园,师生们一心研究学问,我的儿子就是人家带出来的,现在省城上大学,还说要出国留学,每次回家都惦记着要看看苏校长,还让我平常要照顾苏校长。我打心眼里佩服人家苏校长,要才有才,要品有品,要德有德,而换的这些个校长,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整天高喊口号,弄得学校乌烟瘴气、人心惶惶的。学校监管的最严,可闹事的偏偏都是高中的学生娃娃,老樊,你说是不是。”说到这,监狱长顿了一下,樊立本点了点头说是。
“老樊,你是警察界老人了,我对你很尊重的,今天就是咱兄弟俩唠唠家常,发发牢骚的,也不为对政府不满。终究纸包不住火,这事到底是要说得,晚说不如早说,那就长话短说,是关于你的,那我就直说了,你要挺住。昨晚上县立高中的学生们又上街贴标语了,你也听到街上的枪声了,那是巡警在大街上抓捕贴反动宣传标语的学生。不巧的是,到大街上贴反动标语的学生里就有你的小儿子——樊董臧,大街上黑灯瞎火的,由于他们拒捕,巡警在追赶时开了枪,有几个被打死了,其中一个就有你的小儿子......”
一夜未睡的立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瘫在椅子上,他有气无力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董臧,他停学在家里,家里管得可严实了,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怎么会和青年学生一起混在一起,大晚上的怎么会出去贴反动标语喃!”
“老樊,说老实话,是巡逻队的兄弟私下告诉我的,当我接到这个电话时,我也不信。可巡警队里有到过你家的兄弟,他认识你家的老三,我反复跟他叮对过,他说肯定错不了,被打死的学生里面有你家老三。县党部为了杀一儆百,要把尸体示众三天,才能领走。都是同行,我听说后,给县党部的书记长打了招呼,他已经跟安排好了,你现在就去把孩子遗体领走,孩子的遗体就停放在县党部的院子里,我让车送你去县党部院子里把孩子遗体领回去,你一定要节哀顺便。”
樊立本眼睛一黑,直接瘫在椅子上。
事情过后才知道,小三子晚上溜出家门,去了花柳巷喝花酒,他很晚回家时,刚好碰到巡警在追赶贴标语的青年学生积极分子,他不跑抓到了是积极分子,跑了说不定就抓不住了,那就没事了。
当时一位贴标语学生的喊道:“兄弟快跑,抓到就麻烦了。”
由于喝了酒,于是,他就混在人群里,糊里糊涂的跟着一起跑,县党部的人命令开枪......
立本被当成共产党积极分子的嫌疑隔离审查。最后,监狱长和几个监狱的小头目出面担保说:樊立本是阌乡县警察界的老人,他的两个儿子都爱国参军了,他是爱国家属,小儿子是贪玩......
最后立本还是被停职处理,原因是他有嫌疑,监狱重地,不能有任何不可靠的因素。
家里欢蹦乱跳的三个儿子,有时捣乱,搅和的一家人不得安宁,他总是一通大骂,现在家里冷冷清清,想要一个捣乱的人都没有,他悲愤交加,仰望苍天,老泪纵横,突然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确诊得了中风,不能走路,说话也含糊不清。
立本回到了村里,虽然武森尽心尽力的照顾他,雷家药铺的药吃过,其他从各种渠道搜集来的、流传的神乎其神的民间偏方、验方的药也吃过,最后连法师都请来了,都无济于事,病情是与日加剧。
俗话说,药石治病,不救命。立本得的是心病,况且是病入膏肓,已无药可治。
一天晚上,家人搀扶他去茅房大解时,一时没有缓过气,樊立本仰头倒在茅坑,死了。
这正应了一句古语:日月有轮回,苍天饶过谁?人善人欺天不欺,欺人容易欺天难;为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