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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正月十六耍完社火，樊显德要回广西工作单位了。
樊可智邀请樊显德到他家坐一坐，显德知道可智有话要说。
于是，显德说，你家人多，不方便说话，你还是来我家坐坐，这里安静，可智爽快的答应了。
晴朗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皎洁的月光朗照大地，月朗星稀，风不大，吹得挂在门口的灯笼来回的摆动。劳累一天的人们早早地安歇了，村子里静悄悄地。
春寒料峭，时令已过了立春，冷风虽不在缠人（土语，不在刺骨的冷），但气温依就很低，人们依然穿着过冬的厚棉衣，用腰带把棉袄扎得紧紧地。
下午早早地吃过晚饭，可智到酒铺子里买了两坛柿子酒回到家里，三凤把早准备好的一个竹篮子递给他，说道：“篮子最下面，我用棉布包了手擀面，害怕干了，上面用湿白棉布盖着，让显德走时吃了，俗话说，迎客的饺子，送客的面，这面里我加了鸡蛋，面条长，吃着劲道；上面是鸡蛋，让显德走时煮熟了路上吃。到他家啦，就把鸡蛋取出来，把面压到一块就麻烦啦。面上的湿布，不能揭，免得面条干啦，下到锅里容易断，也不好吃；这一坛子醪糟是刚熟的，喝着甜，让显德媳妇和孩子尝尝咱北方的特产......”
三凤边说边把一件短大衣递给可智，又说晚上冷，把这个穿上。可智接过短大衣，笑着说道：“我妈就是操心的命，你一天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我都当爹啦，自己的事情，自己操着心就行，你不要管啦，你忙了一天啦，你赶紧去歇吧......”
三凤用手拽了拽衣服，顺手拈下衣服上的一个线头，笑着说道：“儿子再大，在娘的眼里都是个娃。儿行千里母担忧，儿行千里母担忧呀，你俩少喝点酒，酒喝多了伤身，显德要出远门哩；早点回来，另外，要小心卧在巷道里的狗，晚上下暗口......”
“好，好，好，儿一切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吧，妈，你赶紧歇，哈，哈，哈......”可智提着篮子和醪糟酒笑着出门。
“还让我早点歇，我能早点歇吗，你在外面没有回来，我怎能歇得下吗。我睡了，谁给你开门，酒喝得多了，脑子迷糊，脚下没个准......”三凤自言自语说着，回过身去，用火柴把油灯点亮，又把灯眼子拨大一点，端到桌子上，自己又到炕上，把笸篮（农村妇女放做针线工具的器物，用柳树条或者竹条编制而成的圆形器物，直径约二十公分左右）拿到桌前，放到桌上。她坐下来，从笸篮里拿出鞋底，她解开缠在上面的绳子，用针锥锥一下，然后，把针在头上擦了两下，纳起鞋底来。
三凤边纳鞋底，边小声哼着：在宫院我领了万岁的圣旨，上前去劝一劝驸马爱婿。劝驸马你休发少年的脾气，国母我爱女儿更疼女婿......常言道当面教训子，背地里无人再教妻。你让她来她让你，免了多少闲是非。愿你们相亲相爱和和气气到白眉......
显德让老婆准备四个小菜，自己到供销社商店去买烟酒。到了供销社，看到众多品牌的烟酒，显德要了好一点的烟酒。他想，自己好不容回来一趟，买好一点的烟酒招待自家的兄弟，他要了一坛西风酒和一盒大前门香烟，售货员热情的给他包好了烟酒，当他提着烟酒走出供销社商店的大门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着这事办得有点不妥。
这次回到家乡，虽然，还是小时候的伙伴，还是多年的邻居，表面都很亲热，但总觉着有点怪，有点假，大家说得都是面子上的客套话，笑荣都挂在脸上，不是当年哪种，来自内心朴实、坦诚的开怀大笑，肆无忌惮的高声说话。明显的看出来，自己被当成在外工作的“当官人”，已经被划出了村里人的行列。村里人都喝得是柿子酒，抽的是价格低的烟，自己虽然在外工作，仍是村里的普通一员，也不能例外，更不能高高在上，尤其是自家兄弟，更不能搞特殊，免得带来诸多不便。
于是，显德摇了摇头，笑着自言自语的说道，还是和大家伙一样吧，还是和大家伙一样吧，他又回到供销社商店，换成了当地的柿子酒和价格低的哈德门香烟。
显德回到家，他知道可智来了肯定有话要说，于是，让老婆带着孩子先睡，自己在烧开水，等着可智。
可智不是第一次来东院的小房子里面。他一进门，面前的光景让他大吃一惊：不大的当间，放了两张八仙桌，桌上供奉着樊家历代的祖先。八仙桌前放了一张用木板钉得小桌，放上小板凳，地方拘谨的连人都过不去，地面扫地干净，一尘不染。
现在的地方，比当年他俩畅谈的樊家客厅，可真是天上人间！可智都觉得有点心酸。
可智一进门，显德就热情的迎上来。
可智把篮子顺手放到八仙桌上，又把鸡蛋、两坛柿子酒从篮子里取出来，放到桌上，然后脱掉短大衣，放到旁边的小凳子上，自己也坐下。
显德见可智来还拿着东西，就说道：“都是兄弟，一家人，你太客气了，咱俩是随便聊天，我这两天就要走了......”
可智却说：“显德哥，我知道你这几天就要走了，你是我的好兄长，十几年没有见面，你也难得回来一次，咱们兄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嘛。我妈说了，鸡蛋是家里有哩，你走时，让嫂子煮熟了，路上吃。面吗，你知道，家乡的风俗，迎客的饺子，送客的面，这面是我妈专门做的，她给面里加了鸡蛋，面条长，劲道，她说天气凉能放住，让你们走时吃了，兄弟愿你及家人幸福如面条一样长远，我们俩的友情也像面条一样长久。”
显德就笑着说道：“谢谢婶娘，谢谢婶娘，她让我再次感受到啦父母的温暖，家的温馨。可智兄弟，也谢谢你......”
“都是些小意思，更何况是一门的兄弟，你不是出门在外嘛，几十年不在家，家里什么都没有嘛，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可智朝后挪了挪身子，笑着说道。
看到可智坐在那里，有点挤，显德开玩笑说道：“世间说什么就有什么，我这情况真应了师傅给我们习字时的那幅对联了：三间东倒西歪屋，两个南腔北调人......地方实在是有点觑卡（土语，地方小），兄弟见笑了。”
可智一听，大笑着说道，雅室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天下再大，坐也是占一屁股大的地方；家再小，也是咱的家，更是咱的根，只要咱兄弟俩能坐得下，就很好，有什么讲究喃。
“对，兄弟说的对。眼里有尘天下窄，胸中无事一床宽。家再小也是家，也是咱的根，在家里就很温暖、很安心，像你，要使父母在更是温馨，更是幸福。”显德接着说道。
“是的，有父母在，是很幸福的事，每每回到家里，第一句话说，妈，我饿了，心里美的像喝了蜂蜜一样。常言说，有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就是家，是儿女的根，是儿女依赖的大树......”可智说道。
听着可智的述说，显德眼睛有些湿润。
可智也感到父母的话题，伤到了显德的疼处。于是话锋一转，说道：“半世父母恩，一生兄弟情。父母不能跟儿女一辈子，只要兄弟在就行。”
“对，兄弟一生情，只要有兄弟相互照应就很好，不说了，不说了，多少年不见了，今晚咱弟兄俩好好聊聊。”显德说道。
“好，好好聊聊，好好聊聊。”可智笑着说。
两人对面坐下，显德揭开盖在盘子上的碗，打开酒瓶的盖，给可智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又给自己倒上。把烟拆开，一手递给可智一支，另一只手拿起火柴，递给他。
可智摆摆手，说道：“今晚咱俩就不抽烟了，有孩子哩......”
“可智兄弟，你真是个仔细人，今后真不愧是咱樊家门的领军人物。今晚咱就不抽烟啦，就咱俩，想说什么，就放开说，不要拘束。”显德打趣的说道。
“好，好，好，放开说。”可智回答道。
可智举起酒杯，说：“显德哥，来，给咱爹，娘，二娘敬一个酒，上一炷香，磕一个头。敬咱爹创办学堂，为西常村造就一大批人才，为社会同样造就了一批人才，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你不在家，二娘给左邻右舍广舍粮食，为村事积极捐赠，她宽厚仁爱，为樊家赢得善名，樊家有这样的长辈，樊家之幸，子孙之幸！”
二人给牌位前敬酒，上香，磕头。
可智给牌位上香时，突然看到供桌上放着的一张纸，他仔细的看了一下，是二娘抄写的一首诗歌，他没有说话。
俩人重新坐定后，从社火开始聊。显德表扬可智这次组织的好，虽然是第一次主持村里的社火，但是历次社火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人数多，事情多，都安排的井然有序。最难能可贵的多年不耍社火，有些特殊角色的扮演者已经去世，或者就没有传人，如社火表演中的大老爷和牵牛的脚夫，社火祭祀环节中主官、礼教的角色，要找一个合适的很难，很难的，这次都让可智安排的妥妥帖帖，让人佩服，樊家门里真是人才辈出！
可智说：“我是初次主持社火，第一次主持村事，我心里真是有点吃不准。也不是我能耐大，是谁都一样，社火是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村里都懂得怎样个耍法，就是都不愿意出头，怕落埋怨。只要村里有人挑头，水到渠成的事，一切都是顺当的。今年社火牌子这块有你在，我就省心的多。我还要谢谢你解的围，东常村的牌子出的好，哪天看了人家的牌子，咱村里的文化人激动地，我都控制不住局面了，要不是你出面参加辩论，咱村里的文化块，就要输给东常村啦。显德哥，你哪天确实讲得好，一腔一板，有理有据，台下的观众给了几次掌声，你为村里，为樊家又长了一次脸，我当时激动地都要飞起来了。来，哥，先干一个再说。”
“来，干一个。兴社火，文化块是一大块，是社火的魂。社火热闹不热闹，主要看文化块的水平。钻头不快，钻杆努坏，文化块上不去，社火的领头人就是有三头六臂都是人骂的对象。出牌子的事也真是的，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文化深度也是层出不穷，冷不丁的从什么冒出一个典故或者词语，让人防不胜防。现在村里老一辈的文化人就剩王敏学师傅了，农闲了，你组织几个有文化的青年人跟王师傅坐坐，让他讲讲社火里面文化块的道道，免得社火文化块后继无人，你要切记，切记。苏天民师傅留下的关于社火的文献还在吗？”
“在，在，在，它比我的命都重要，这是东西常村社火的文献，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是师傅一生的心血，更是东西常村历代社火人智慧的结晶，我珍藏的很好，很好，这个你放心吧。另外，为了双保险，我利用闲下来的时间，把师傅写得文献，又抄写了一份，免得有个意外，不小心毁了，那就再也没有了。来，为西常村出这样优秀的师傅，为我们有幸成为他的弟子，敬师傅一个酒，愿他老人家天堂幸福！”
“好，你干得好，干得好，今后社火的事交给你，我十二分放心，好，干一个。兄弟，我建议敬苏天民师傅三个酒。一敬他品德高尚、忠厚善良、宅心仁厚；二敬他教书育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西常村培养一大批优秀的后生，为西常村发展奠定了基础，立下汗马功劳；三敬他用毕生所学，为千年的社火文明留下宝贵的文献，为古老文明的传承做出了不可磨没的贡献，他胸怀坦荡，毫不保留的把文献交于后来的贤者，难能可贵！来，敬苏师傅酒，苏师傅在天有灵，弟子樊显德、樊可智给您老敬酒啦，愿您老在天堂永远康泰，永远幸福！”显德说完就泪水盈眶。
可智接着说：“说到苏天民师傅，他是咱村里千古不遇的圣人，我这样评价他一点都不过分。他的学问就不说了，村里人有目共睹。他的人品是村里人无法比的，平常金钱上、粮食上周济邻居，去地里干活，一路上大声唱着乱台。别人都笑话他唱得南腔北调的，他却笑着说，你们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原来，他大唱着去地里，主要是让人知道掌柜的上地里来啦，要使有人偶尔在地里摘点粮食啦，听到声响，就赶紧走了，免得突然掌柜的来啦，碰到了，有点尴尬。他还说，都是无可奈何了，才到地里弄点吃食，不能叫偷，邻里邻居的谁都有......”
显德说：“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这些，师傅真是个善心之人！”
“苏师傅还有更善的事，让人感动，让人流泪。立山当兵走之前，专门看望了苏师傅，苏师傅给他二十个大洋的盘缠，你知道二十个大洋是什么概念，是二十个长工一年的工钱；立山被抓，他不顾年老，去阌乡县城找人营救立山，虽然营救失败了，但苏师傅确实尽心了。好多人都说师傅糊涂，立山十恶不赦，不该营救，但师傅却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自古来，师徒弟子如同父子，血浓于水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立山不在了，他是第一个到立山家里的村里人，为立山写了挽联，看哭多少人，最后樊家人、村里人才去立山家帮忙，使立山入土为安。咱不说立山对与不对，该不该营救，就说苏师傅有这样的胸怀，是不是很难能可贵的！你出了事，家里忙着卖地凑钱，苏师傅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一百五十个大洋交给咱娘，还说不行了自己也把地卖了，无论如何要把你尽快的赎出来，让你尽快回家。最后，虽然咱娘把钱还给苏师傅，但冲着师傅有这样的心，你说该不该值得咱们尊敬。苏师傅为你的事，内心自责，最后愧疚的死在樊家祠堂里讲桌前，当时村里人谁不感动......”可智越说越激动，眼泪也止不住的朝下流。
显德说：“可智兄弟，我回来就听说了苏师傅的事了，我也很感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年前，我到他家祭拜过苏师傅，也到他的坟头祭拜过他，我给他的儿子留下几百块钱，逢年过节了，给师傅买点纸钱贡品，替我拜祭师傅；再一个他家有事了，一定写信告诉我，我会尽到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们。难得我们师徒一场，难得我们遇上了这么好的师傅，真是三生有幸！关键时刻见人品，苏师傅的人品是一座后人无法翻越的山脊！为了报答师傅的厚恩，我下定决心，到了单位，想办法给他家买一台缝纫机子、一辆自行车，起件运回来，到时候，烦劳你到车站取了，送到他家。我们樊家是知书达理的家族，子孙都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人，给他家送东西，不是他喜欢收礼物，我要让世人知道，谁行了好，积了德，大家不会忘记他的......”
可智说，没问题，不麻烦，樊家是大家，永远记着有恩与家族的人。于是，建议再敬苏师傅三个酒，显德同意了。
俩个人说着说着又回到耍社火上来。一提到社火表演中的大老爷和牵牛的脚夫，可智笑着说，哪里，哪里，偶然的机会得到的。其实，开始兴社火，他正为这事犯愁哩，刚好小银舅舅从老家回来，顺便来我家里送舅爷爷（姥爷）给我妈带的核桃、栗子（板栗）、木耳等山货，我给他倒一杯茶，他看到我愁眉苦脸，就问什么事，能让外甥愁城这个样子。当我说出来，他一口气喝完茶水，说，这是什么难事，我外甥的难就是我的难。大老爷和脚夫，我和你帽子舅舅顶上了，我刚好从山里带的山货还说给你帽子舅舅送一点，顺便把这事也派给他，我这就去给他说，你就放心吧。
可智说：“说到我小银舅舅和帽子舅舅，他俩都是有情有意的人。为人忠诚，热心，干活实在，在咱村留下很好的口碑。新社会了，小银舅舅跟我分在一个互助组，你哪天走，我让小银舅舅送你，他很热心的。”
显德说：“是的，是的，我爹在时就经常说起他俩是个实诚人，将来这人都能帮上咱们。兄弟，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有这俩舅舅帮衬一定能在西常村混的很好很好的。真是难得，难得。”
酒喝着喝着，显德突然又想起从小照顾自己的苏葫芦，他从供桌底下搬出木箱子，打开箱子，望着一尘不染的玩具，深情地说：“兄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不，当年的玩具都在，唯独不见造玩具的人。你看，油光明亮的木头枪，弹弓架，木牛，铁环都在，娘把她的东西都扔了，唯独把我小时候的玩具保存的完好无损，还给上面包了一层油布。年前我回来，打开箱子，谁都想不到的事，当年咱俩喝剩的那半瓶杏花村酒，娘还保存在箱子里，她还留下了条子：昔日煮酒论英雄，万里江山三家共。他年把酒畅天下，万里乾坤一片红......”显德说完，把那张条子递给了可智。
“是呀，二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她想给你留下一个永久的美好回忆，让你不要忘了快乐的童年，不要忘了本，意义深刻；她还预言将来江山一片红，真是了不起，了不起。二娘学问好，人品好，扬在脸上的自信，长在心底的善良，融进血液的骨气，刻进命里的坚强，一个女人所有的优秀品质，二娘都占了，确实是樊家历代难得的贤良母亲。来，为樊家有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母亲，我俩敬她老人家三个酒。显德哥，这是你修了八辈子才遇到的母子情份，是你人生路上的最大的贵人。都想起问你多少回，没敢问，今天就你我弟兄俩，你知道二娘的娘家在哪里吗？二娘在村里这么久，没人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更没有说过她是哪里人，跟她说话，都叫她显德娘，有时间啦......”可智说道。
显德感慨的说：“可智兄弟，真是的，没有娘，就没有我的现在，我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才换得了娘。我先给娘上一炉香，敬献三个酒。来，兄弟，把娘留下的半瓶酒喝了，了却她老家的心愿，我弟兄俩再敬娘三个酒。”
不知不觉得，两坛酒已经下肚。显德把半瓶杏花村酒拿出来，说道：“兄弟，把当年剩得这半瓶酒喝啦，‘他年把酒畅天下，万里乾坤一片红’，了却了娘的遗愿。”
“好，万里乾坤一片红，现在把酒畅天下，完成二娘的心愿。”可智说。
显德把汾酒打开，给可智倒上，说：“喝着娘拿得酒，怎能不怀念娘喃！可智，说个实话，作为儿子，我实在是惭愧。娘在世时，确实没有说过她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她不想提，我也大意的没有问过。我原想着，等天下太平啦，我与娘一路，到舅家拜访，没曾想，娘没能等到我回来，她却仙逝啦。我这次回来上坟时，突然回忆起当年的一件事，大致知道娘的家在哪里。”
可智好奇的问道：“显德哥，你真是仔细人，快说说，快说说。”
显德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娘在世时，咱俩最后一次在家里喝酒的情景不？当时，娘拿出来的酒是杏花村酒，你敬她酒时，她喝下酒，顺口说得一句话是：多少年啦，还是这个味道。就这一句话，证明娘的家在汾阳一带，从小就喝杏花村酒。她学问这么好，一般家境的子女，哪能读这么多的书；一个女人还喝酒，都说明她的家境不错。另外，你还记得不，娘说，她结婚那年，这酒是董钰嫂子送她的过年礼物。她还说董钰是她的知己，董钰嫂子是何等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她也是知书达理的奇女子，她怎么会无缘无故的送娘杏花村酒喃！”
“对，对，对，是得，是得。我想起来啦，你分析得完全对，完全对。娘一定是山西汾阳一带的人，从小喝汾酒。董钰是她的知己，才送她......接着说，接着说。”可智激动的说着。
显德说：“我明天走一趟县城，你要使没事啦，咱俩一路去见见董钰嫂子，一切就明白，最少能知道娘的家大致在哪里吧。”
“明天没事，明天没事，这是大事，一定要在你走前办好，让你不留缺憾，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明天一早，我套车，咱俩一路去见见董钰嫂子。她一定知道娘的家具体在哪里，一定知道，她是何等的人呀，她的智慧大着哩，我俩加起来都比不过她......”可智说道。
“谢谢兄弟，谢谢兄弟。这确实是我的一块心病。知道了娘的家，我一定抽时间到哪里认亲，祭拜，要政府同意，我一定给外公外婆立碑，感谢他们为樊家养育了一位千古贵人......来，可智，哥敬你一个。”显德激动的说完，端起酒杯。
可智也端起酒杯，说了一句，哥你客气啦，都是一家人，说完他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完。接着，他起身走到供桌上前，把那张纸拿起来说道：“显德哥，刚才给二娘敬酒时，我看到了二娘抄书写得一首诗，这首诗，我也见过，这是......”
“哦，兄弟也读过这首诗，看来我兄弟没有少熬夜，没少下苦，也是饱读诗书，也有一肚子文化。书真是个好东西，来，坐下，坐下说说你的理解。”显德也喝完杯中酒，他一边放下杯子，给可智斟酒，一边笑着说。
“这是一首富有有菩萨精神的禅诗，透露出作者悟道的心情与悟道后热情的心愿。‘桶底脱时大地阔，命根断处碧潭清’，作者寓意禅者打破黑暗束缚，从重重禁锢中解脱出来，顿时觉得无比自由、无比舒畅，故有大地阔、碧潭清的形容。其实，尘世上山山水水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以从真相的观点看到不同的世界罢啦。‘好将一点烘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雪清凉、洁白，可是视为佛性的象征，红炉就好像是烦恼、痛苦的世间，作者是要把隐藏在痛苦的世间，纯洁的佛性指出来，帮助有心解脱的人找到照亮自己的明灯。这就是我的理解，显德哥，你学文大，见识远，你说说，我理解的有误吗？”可智笑着说道。
“可智兄弟理解的很透彻、很到位。对于同一句话，不同的人理解不一样，这很正常，其实，各种见解都是对的。董钰嫂子把娘的遗物交给我时，我看到娘抄写得这首诗，就非常有感触，娘的境界很高，如一座山，是一座我们后辈无法超越的山。桶底破，悟道开悟，得大自在，顿感天地宽广，心竟超脱凡尘，无处不可去；命根断，不受轮回束缚，内心没有对生死的执念，如碧潭般澄清空明；红炉表示智慧炽热，雪表示佛性的纯净，两者相融，是禅者所悟境界，禅者欲将智慧佛性化，作灯光照亮众生的黑夜迷茫，尽显慈悲度人的胸怀。简单说就是：前两句是禅者自身的修行与悟道，是自度；后两句是禅者以慈悲为怀，将悟道用于度化众生，体现了自度度他的大乘精神。”显德娓娓道来。他说完，举起杯，示意可智再喝一个。
可智还是一口喝尽杯中酒，说道：“显德哥，你就是念的书就是比我多，认识也深刻，还真是的，世上的书没有白读得。经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二娘晚年的所作所为：又是捐钱哩，又是捐粮哩，这是她老人家在自度度人，二娘就是冬天的红炉，黑夜的明灯，她是用自己的善举，度化......”
“说得好，说得好，娘让我们子孙灯灯相续，祖祖相传，永为光明大日，照亮他人......”显德说完，泪流满面。
可智也是泪流满面。
这时，显德摸了摸玩具，感慨万千，说道：“回不去的过去，想不完的往事。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娘的事咱们就不说啦，作为后人，娘是我们子孙后代的楷模。再说说葫芦叔吧，他给我做玩具的样子，我是历历在目，历历在目。葫芦叔虽然有很多毛病，但我爹说过，看人之长，用人之长，天下尽皆我师。他对我是真心的好，他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要使发现有同学欺负我，他不管这位同学有多大的背景，他都敢上前拼命。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古训，他要使现在西常村该有多好呀，我一定为他养老送终。”显德说完，擦了擦眼泪。
“是啊，回得了的地方，回不去的时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葫芦叔的事我在心哩，有他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他健在，我把他接回来，就住在你这里，给他养老；若真得不在人世啦，我给他修坟头，报答他的照顾之恩，你放心吧。其实，这可能就是缘分。缘分到了，天南海北的有缘人都能聚到一起，就像你们聚到延安；缘分尽了，就要分开，强行挽留，只有无尽的惆怅；缘分散了，不要伤感，伤感了，只有无边的寂寞。缘分本是生命中的偶然，花开就有落，有散才有聚，况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显德哥，你交代的事，我会尽全力的。”
借着酒劲，樊可智说：“显德哥，说个实话，你这三间小房子，真够觑卡的，再加上现在漏雨，不行把它拆了，重新盖大一点，你回来了，也好有个安身的地方，毕竟这里是你的根。”
“是呀，这里是我的根，是历代祖先居住的地方。重新盖，就不必要了，新房子是好，就没有原来的人和事的回忆了，没有原来的感情了。到今年春上，农闲时，你找几个人，帮我把房顶揭瓦一下，不漏就行。俗话说，鸟飞千里不离林，人行千里不忘祖。我将来退休了，还要回来住哩。”显德说。
揭瓦就是把原来房顶的瓦揭下来，把掺板（土语，平放到椽上的板子，板子上面倒上泥，把瓦固定到泥上防雨）、泥土从房顶清理掉，重新铺掺板，上泥，上瓦，使房屋不漏雨。
“行，这是易如反掌的事。贾家有现成的泥瓦匠，小银舅舅、帽子舅舅上三天山，担回来的石蹦子就能把房顶铺满。石蹦子铺在房顶当掺板，比板子结实的多。三五天时间揭瓦，再用白土里外漫一遍，下次你回来一定能看到崭新的房子。”可智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年前我就想这事，今天说到了，这事就拜托你啦。这次回来带得钱基本上用完了，我回到单位就把所有的费用汇给你。”显得高兴的说。
“不急，不急，等我把活干完了，工钱算好了，写信告诉你，你再汇钱不迟。说不定给你家干活，人家就不要钱，村里人都记着咱爹的好哩，就像当年揭瓦樊家祠堂......”可智说。
显德眼角有些湿润，又端起一个酒说：“兄弟，感谢都在酒里，来干一个。”
“你客气了，举手之劳的事，举手之劳的事，来干一个。”
显德又端起一个酒，说道：“兄弟，都为我家，喝半天啦，来，为叔叔、婶娘身体健康，干一个。叔叔能干，婶娘心好，听说你媳妇也是个贤惠的女人，更有一双儿女，你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真让人羡慕......”
“‘独家院，大瓦房，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人说得好日子，我满足啦，哈，哈，哈......”可智笑着说道。
酒越喝越兴奋，可智的话渐渐地随便啦。他说：“显德哥，你们在西安上学好好地事，怎么想着到延安参加八路军，你们就没有想着打仗要死人的事，就不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死在战场上......”
显德说:“青年人一腔热血，看到国弱民贫受人欺负，时刻想着报效国家，救民于水火，几个人一议论，就开始行动，哪想什么后果的事。在第一次上战场前热血沸腾，表态、宣誓、写决心书，甘愿热血洒疆场。但战场上是真打仗，不是儿戏，自古都真得要死人的，刚上去心里都害怕，谁说不害怕都是假的。阵地上枪一响，有人大喊，某某被打死了，鲜活的生命，有的刚刚和你打过招呼，下一刻就没命了，你能冷静下来吗，热血上涌，要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提着枪就上去拼命了。交战双方的兵都是一样的，枪逼着上战场，最后，眼睛都打红了，都是枪逼着下战场。战场上的多了，就习惯了，每次上战场就像回家一样泰然自若了，说上就提着枪去了。习惯了，有一段时间没有打仗，心里还老是痒痒，可智，你说人是不是个怪东西......”
“人就是个怪东西，就像平常人说的：经常在家里呆的人不愿出门，而经常出门的人却不愿呆在家里，其实就是习惯了就好。”可智回答道。
“战场上打仗和日常生中的事情一样，都有规律，就看你能不能掌握这个规律，熟练运用这个规律。战场上是越打越有经验，怎样才能不受伤，不被打死，越打越不害怕，越勇敢就是这道理。我给你举个例子，为什么新兵容易被打死，战场上，听到冲锋的命令，新兵们就奋不顾身的朝前冲锋，敌方阵地上杀伤力最大的就数机关枪了，它发射的子弹多，连续行强。枪炮无情，对方眼眼睁睁的用枪瞄准着你，你冲上来多少，就被打死多少，再加上新兵没有保护意识，直着腰，目标大，容易被枪打中。而老兵喃，打的仗多，见得场面多，实战经验当然就多，因而平常叫他们“老兵油子”。他们自我保护意识强，他们冲锋时总是猫着身子，对方的机关枪发射子弹也有规律性，就是有间歇性。当你听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就要立刻趴下，不管地面是什么，枣刺、大粪或者死人都要迅速趴下，而且爬的越低越好。到机关枪停歇的一瞬间，他就起来冲几步，机关枪再次想起来，他又趴下了......因而，每场仗下来，人家没有事，这就是人常说的能征惯战之将，都是冲在最前面，当然人家是头功，你说是不是。”
“是啊，自古战场就有了壮士十年归的说法。无论什么干事，都是时间越长，经验越丰富就是这个道理。来，哥，你福大命大，干一个，祝贺你。”可智说完，端起酒杯。
“来，喝一个，共同祝贺吧。其实战场上有时为了死人更少，有的战士宁愿牺牲自己，都要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这是常有的事。更有的时候，很危险的任务，有的战士自己家里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他就会主动替你去，结果，他真的牺牲在哪里，因而，从战场上下来，大家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铁兄弟，就是这个道理。想起来当年的虎劲，现在都有点后怕，哈，哈，哈......”
酒是越倒越勤，越喝越快，话是越说越多。可智醉得已经站不起来了，嘴里却说道：“哥，你念书就是好，有学问，凡事看得远，遇事想得明白，透彻。就说你家吧，过去社会是富人吃香，樊家这么大的家族，你家富贵了多少辈子，过去是村里的首富，在村里最荣耀；可解放后，现在社会里，是穷人当家做主，你家又是贫农成分，又是你家光荣，又是你家说了算。其他樊家最好的是富农成分，要么就是地主成分，反而要听命于农会，成了需要改造的对象。我想明白了，造化弄人，翻来覆去，都是有文化人说了算，孙猴子就是再大的能耐，都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哥，你念的书多，知道的道理多，自然就高明，临解放，二娘高瞻远瞩，怎么就能知道将来的社会是穷人当家做主，又散尽家财，成了一无所有的贫农，成了领导阶级。兄弟我佩服，真得佩服，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文化，好好学习文化，好好学习......”
显德听了可智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酒劲醒了一半。
这时，显德的老婆煮好了面条。给可智一碗，显德一碗，还给每人碗里加一个荷包蛋，她说：“你弟兄俩，今晚就不喝了，吃一碗热乎的面，愿兄弟情义天长地久。”
“好，谢谢嫂子，谢谢嫂子，嫂子说得南方话真好听。对，明天还有正事哩，今晚就不喝了，你放心吧。我们北方人喜欢吃面，喜欢吃厚一点的面条。你们南方人喜欢吃米饭，在咱家里可难为你了。来，显德哥，吃面，愿我们樊家兄弟们的情义长久，长久，拿柿子醋、油泼辣椒、大蒜来，吃，大口的吃，吃他个酣畅淋漓。”可智笑着说。
“对，吃他个痛快过瘾。可智兄弟，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吃面的曲儿吗？”
“记得，记得，擀薄切宽，一——二。”
“擀薄切宽，陈醋调酸，葱花花，油眼眼，给我来上一大碗；大蒜冲，辣子辣，鞭稍（面条的俗称）撅（打）勾子（屁股）噗噜（象声词，吃得香）的欢；一碗干净，二碗端，还说三碗面要宽；眼流泪，嘴流水，油泼辣子真真美，上辣嘴唇子，下辣勾门子（屁股眼），哈，哈，哈......”俩个人齐声说。
“嫂子，你是南方人，咱樊家跟南方人有缘，我们这一辈就有两个南方的媳妇。一个是你，一个是立山的老婆，她也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漫语的很好听，可惜立山去世后，她也不知去向。”可智回过头对着里屋说道。
“兄弟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立山的老婆也是南方人，我在家停的时间短，立山的老婆基本上没有出过门，没有照过面，更不认识。年轻时有点冲动，现在觉得真是可笑，可笑，真是的......”显德说。
“可不是吗，争来争去一场空，当时把地全部给他又能怎么样喃。像他哪德行，不被人打黑枪那才奇怪喃。要能活到解放，解放后他肯定被划成地主，肯定被戴上纸帽子到处游行，批斗。”可智回答道。
“立山的事，上次回家娘只给我说，他死了后，媳妇不知去向。今天有时间，你详细的给我说一说立山的情况，都是樊家子孙。”
“好，今天有时间，我就给你说一说咱的这位‘好兄弟’。立山被抱回来后，就不受三婶的待见，受人白眼，他在后院伙计堆里长大。名义上是柏子叔的干儿子，其实是他的私生子......他跟着王武森练武，跟着立本哥练枪法，最终练成一手绝活——挺枪，平常枪拿在手里，发现目标，迅速举枪，一枪命中要害。能有这样的手艺，可以说立山也算是人中龙凤。他会武功，好枪法，但没有把这样的好手艺用到保家卫国，除暴安良上，而是用到为一己之私上。他一枪打死东常村的张归宗，也算是为咱们当地除了一害。在村里开赌场，贩卖鸦片，净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由于他导致多少家庭破裂，都少人妻离子散，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欺男霸女，就连小银舅舅的儿媳妇，也就是喜田老表的老婆他都骚扰过，当时喜田媳妇怀有身孕，弄得小银舅舅没办法，给喜田媳妇在县城了租房子住。更要命的是，立山经常正大光明的睡到别人家，她的男人还不敢说，否则轻则毒打，重则......他血洗冯玉祥新兵训练营，打死一位教官，还把他的新婚妻子抢到村里，这个女的就是南方人。这个女人被抢到咱村里，被立山关在家里，她是整天以泪洗面，最后为立山生下儿子——樊宏魁。立山最后被县侦缉队抓走，死在监狱里，当时就有人在他家门口放鞭炮庆祝。他的恶事罄竹难书，罄竹难书！至于他的死，应该是罪有应得。他死后，他抢来的老婆受了刺激，精神有点问题，大家都认为她是掉到沟里或者水库里死了，但我从在宏魁身上的纸条推断，人家一定是回南方娘家了。但南方大了去了，茫茫人海，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找人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况且，目前没有人真正去找她。宏魁还小，最后由立山的老相好——关凌子照顾。你还别说这个关凌子，虽然是农村人，不识字，但她是个有情义的人，立山死，立山媳妇走失，孩子还小......她独自担起抚养樊宏魁的责任，也算得是一位难得的女中豪杰！”
“其实，当时好多人都劝关凌子，不管立山的孩子啦，他是个恶人，况且人都不在了......她说，樊立山纵有千般不好，但对她确实真心的好：给她盖房子，给她地，给她钱，短短的几年时间，她见了家里几辈人都没见过的钱，过去她一个月舍不得花一个铜板，有时为买一斤盐，都要考虑好几天，现在她一天随便都花几块大洋，想买衣服，想买吃得，只要想买，连眼睛眨都不眨，出手就是几块大洋，赌场的钱她掌握着，想怎样花，就怎样花，只要高兴。过去在村上谁正眼瞧过她，现在村上种地的、做小生意的、游手好闲的光棍（下三烂），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开口先叫嫂子，才说事。就连有学问的读书人见里面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有立山宠着、罩着。做为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旗袍穿了，山珍海味吃了，金银都带上了，也受人尊重了，你还想啥？虽然立山人不在了，但我记着他的好，他的情！你听听，你说说，我就佩服这种有情有意的人，咱樊家确实祖上积了德，碰上的都是有情有意的那女人！难得，真是难得！”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来一切恩恩怨怨，都会被抹平，一切创伤，都会被治愈。我信命，也相信因果报应，我总觉着有一天立山的老婆一定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有她的亲生儿子，虽然立山她不想见，但儿子是亲的，有割不断的血缘亲情。你毕竟在南方，有缘一定能碰到立山的老婆，有缘一定能碰到的。”借着酒劲，可智越说越激动。
“立山确实有点不像话，虽然同为樊家子孙，他确实为樊家丢了人。兄弟，因果报应，缘分是客观规律，不是迷信，我虽然现代军人，共产党人，但也尊重客观规律。立山不对，但他已经不在了。但孩子没有错，孩子也是受害者，没娘的孩子像棵草，也毕竟是樊家的子孙，一个樊字掰不破，我会在工作之余留心这方面的消息，你在村里也要照顾照顾关凌子，我知道她原来有一个孩子，一个人带着俩个孩子挺不容易的。立山老婆的事，苏师傅都交代过，由于过去兵荒马乱的，整天打仗，没有时间问，现在好啦，太平盛世，又在南方工作，有得是时间，再加上战友多......你在村里再问问，立山老婆的情况，大约是什么地方的人，或者在哪里工作过，或者跟什么人在一起呆过，我也有个方向，也好打听。要使真有遇到的那一天，我会尽到最大努力劝她回来，你放心吧。”显德回道。
“谁说不是喃。关凌子跟着立山才几天，立山出事后，她一句话没有说，把宏魁带在身边，视为己出，声言要把宏魁养大成人，这是很难得的。她一个外人，都有天大的情义，就冲这一点，只要她在村里，况且，她现在跟我分在一组里，我作为樊家的子孙，一定帮衬她。显德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毕竟是为了樊家子孙。”可智说道。
“好，你说这话，我就放心了。孩子是樊家的子孙，他没错，我们樊家人要团结一心，给孩子营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不能让孩子再走立山的老路......”显德说。
“说着，说着，我想起来了，喜田媳妇，对，喜田媳妇。问问喜田媳妇，有没有立山老婆娘家的消息。她俩接触的最多，也聊得来；还有董钰嫂子，她是个有心人，她把立山的媳妇劝到阌乡县医院生得孩子，在医院期间就是她照顾的立山媳妇的，她可是个仔细人，肯定有消息，无巧不成书，明天几件事一起问啦......另外，你的消息灵通，小银舅舅托付我，让你留意喜田的下落，他也是一去没有任何音讯，他是死是活有个准信，了却小银舅舅的一桩心愿。喜田媳妇还年轻，孩子还小......”
“好，我一定留意，你也问一下喜田参军的部队番号，最好是喜田有没给家里写过信，信上或信封上都可能有线索，也好打听。”
“有，真有部队番号。小银舅舅好几次都想去找喜田，他肯定知道喜田的部队番号，我明天问好了，告知你，这个事就拜托你了。”可智说。
“咱兄弟就不要客气了，小银舅舅是个好人，我到单位了就让战友查一下，好歹给你回信。”显德说。
“我很迷信，相信冥冥中的安排，一切随缘吧。常言说，欺骗过你的人，会替你生病；不还你钱的人，会替你挡灾；欺负你的人会替你受苦；算计你的人会替你吃苦，人越善，天越爱，心越善，德越来，你看看，历来作恶的，行凶的，哪个有好报？”可智说。
“是的，菩萨怕因，凡人怕果。积善积德，福虽未到，但祸远矣，这是客观规律，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小银舅舅为人和善，做事心长，会有好报的，喜田兄弟也会吉人天相。”显德回道。
“还有立本哥的俩孩子，就是樊董韵，樊董珲，他俩也是一走再没有消息，立本哥不在了，他俩毕竟是樊家的子孙，他俩的部队番号董钰嫂子有，我要到了，也写信给你，这俩个也是好侄子，好娃，正在上学哩，都听信宣传，一腔热血，参军保家卫国了。这些人都应了苏夫子的感慨：十万青年十万军，十万白骨十万魂，十万白发倚门望，十万红颜守门人......想起来啦，不是说，咱俩明天去县城，正好，放羊拾柴，一举两得，把该问得都问一下。”
“樊家的优秀子孙还有樊立勤、樊文，咱们的好兄弟，解放初期为了村里人的幸福，领导村民闹土改，分田地，深受村里人的拥护，最后撤退时，为保护其他人，被还乡团杀害，那么年轻的生命，太可惜了，他俩已经被政府追认为烈士。”可智说着，说着，留下了伤心的泪水。
“‘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寸血’，这是蒋介石的原话。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江山都是无数爱国志士用鲜血换来的，不易呀！可话说回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俩是樊家人的自豪，也是西常村人的自豪。就是有像他们一样不怕牺牲的千千万万的革命者，才换来了老百姓的幸福生活，祥和、温馨的家园。他们的死重于泰山，他们是人民的功臣，功不可没。”显德说道。
不知不觉得，汾酒也喝光了，鸡都叫二遍了，偏西的月光把房子、树木的影子拉得更长啦。时间晚了，樊可智醉意十足，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要回家。
显德把短大衣给他披上，想送他，但他不要显德送，他说没事，没事，兄弟们在一起高兴，哪能喝高，记着，明天一早去县城，几件事一起问董钰嫂子......
告别了显德，可智把披着的短大衣朝上拽了拽，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轻一脚，重一脚，晃晃荡荡的走啦。
夜已经很晚啦，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月光皎洁，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影子越拉越长，远处不停地传来狗叫声。
糊糊涂涂的可智走啦。
清清醒醒的显德顾不得收拾桌子，他拆开剩余的一坛柿子酒，又一次走到牌位前，给父亲，母亲，娘，又倒了一个酒，再次上了香，跪在桌前嚎啕大哭道：娘，娘，您在哪里，儿好想您呀......
这时，显德老婆从卧室走了出来，她一边收拾小桌上的碗筷，一边轻声的说：“夜深了，不喝了，酒伤身体......”
显德叫住了老婆，说：“你别收拾了，坐下来，我给你说说咱娘。我妈有病去世的早，娘是我的后妈。她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志存高远，品德高尚，与人为善，自身的素养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说是一位巾帼英雄，‘女诸葛’一点都不过分。我爹去世了，她接替我爹，把樊家的家业经营的红红火火；她临解放时，又高瞻远瞩，把家里土地、房屋散尽，为我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前途，没有她，就没有我的现在，我敢断言，她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是上天派来拯救樊家，助我成功的神人！”显德越说越激动，不由得给自己、给老婆又倒了一个酒，举起了杯。
显德老婆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当显德讲到这里时，不由得发出赞叹声！她站起来，说：“听你一说，我也很感动，世间竟有这样的奇女子，竟出在咱家，还是我的婆婆，真是了不起！我给没谋面的婆婆也敬一个酒，敬她老人家为我培养了这样优秀的丈夫！时光真的不能倒流，要使能，我一定好好跟着婆婆学学，也好好孝敬她......”她上前给显德娘的牌位敬酒。
借着酒劲，显德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对老婆说：“这是我爹当年用最好的狐狸皮在阌乡县为我妈做的一件狐狸皮大衣，当时有人出五十块大洋，他都没舍得卖，说是给我妈的礼物，再贵都不能卖。我妈收到衣服后，一心喜欢，但是她舍不得穿，说这么好的狐狸皮大衣要留给未来儿媳妇。妈妈去了，二娘给里面放了香料防止虫蛀，声言一定要亲手交到儿媳妇手里，可她又去了，今天总算等到了儿媳妇——就是你，你就是她们要等的有缘人。来，你穿上它，站到牌位前，让她俩看看，给儿媳妇的礼物，儿媳妇收到了，也了却了她们的心愿。”显德拿起衣服，发现衣服下面还有一个牛皮纸袋。
显德老婆接过大衣，没有穿，而是把大衣折叠整齐放到牌位前，泪流满面，喃喃地说：“真是两位好好婆婆，真是两位好好婆婆，遇到这样的人家真是我的福分。我给两位婆婆上柱香，告知她们，她俩送给我的珍贵礼物我收到了，我衷心的愿她俩在天堂幸福，愉快！这不仅是件上好的狐皮大衣，而是，两位婆婆的一片深情，我也不能穿，我同样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的儿媳妇”。
三跪不忘慈母情，九叩难报养育恩。显德摊坐在地上，母亲的音容笑貌展现在眼前：夏天，他放学妈妈忙着给他打水让他洗脸，给他切西瓜；冬天，把他的书包取下来，让他到炭火盆上烤火，炭火盆边上，总有他喜欢吃的烤红薯，妈妈从火边拿出来，吹了灰，把皮揭掉再递给他，烤红薯的香味一下子钻到鼻子里，他张开大口准备啃一口，妈妈赶紧说，红薯太烫了，小心，小心......吃完了，让他背书，要有一点疏忽，都要惩罚他。妈妈经常说，生活上要由着他，让他满足，学习上必修严格要求，丝毫不能马虎，宽是害，严是爱。
显得老婆又把牛皮纸袋递给显德说：“你看看，袋子里装了什么？”
显德接过老婆递过来的牛皮纸袋，打开，是一叠纸。他认真的翻阅着，这是他小时候习的字，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翻着翻着，显德把二娘给他画有的蛇吞鸡蛋的那张纸，写了“國家”文章的那张纸，递给老婆说：“你看看，你看看，娘的遗物，写得多好呀”。
显得老婆接过哪张纸，惊讶的说道：“娘的文章立意高远，语言优美，文学功底深厚，足见她的文化水平，思想境界非同一般，我们这些大学生真是望尘莫及，她堪称饱学鸿儒，国学大师！”
睹物思人，二娘的身影一幕幕地闪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二娘潇洒的给他背书，轻声细语的给他讲解课文，认真的教他习字，他讲笑话，二娘笑得前俯后仰；临去延安前回家，他与二娘促膝交谈，他要去学校了，二娘把他送到轩辕泉边，叮嘱他......
显德掩面大哭，他失声的喊了一声：“娘，您在哪里，儿子好想您呀”。
樊显德要回广西了，村里的好多人给他送了礼物：鸡蛋、萝卜干、香椿干、杏干等都是地里产的，礼物打了两大包；他还特意把苏葫芦给他做得玩具，用绳子捆好，他要整箱带到广西去。
临走的那天，天没有亮，显德早早起来，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整齐的堆在门口。接着又把炮楼扫了一遍，给灯笼换上新的蜡烛，重新点上，又给先祖的牌位前点上蜡烛，上了香。
小银早早地套好了车子，来到樊显德家门口。
他看到显德家的门开了，边叫，边走进了门。
显德连忙答应，走出内屋。他一见小银，就喊道：“小银舅舅，还要麻烦您，起的这么早，真不好意思，亲戚邻居们送得东西太多啦......”
小银说道：“我平常也是这么早起来，都习惯了，你不要见外。这些个东西，都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又不值钱，你到南方啦，看到这些东西，就想起家乡的人和事啦。门口的东西，我慢慢搬，你不要着急，能想到的都带上，回来一趟不容易。我给你拿一袋子干五味子，你也装到包里。这是我在山上顺手摘得，不值钱的，人说是补药，我平常当茶喝，喝了对人可好了。你也试一试，要觉得有用，你写信，我家里多着哩。还有十几个煮熟的鸡蛋，早晨我刚煮的，还热乎着，鸡蛋就放到顺手的地方，等一会上了车子就吃，这么早，我想着你要赶路，肯定没有吃早饭，外面再好，离家时，都有些不舍，心里委婉（土语，难受）......人是铁，饭是钢，不能空着肚子走。可智说你的东西多，要我把你送到车站，并交待要我把东西送到火车上......”小银说完，把袋子和鸡蛋放到小桌上，开始朝外搬东西。
显德对着小银，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泪说道：“谢谢您啦，小银舅舅，让您记着，不好意思，麻烦您啦”。
“不麻烦，不麻烦，我只能干些粗活，帮不了你们大忙......”小银一边搬东西，一边小声说着。
望着小银的身影，显德自言自语地说：“好人，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
东西都搬完了，显德先扶老婆坐上车，也把睡得迷迷糊糊地孩子抱上车，交给老婆，回过身锁了门。
把钥匙交给小银说：“小银舅舅，可智给我交待的事，我会留心的。喜田兄弟的部队番号我已经知道了，可智还给了我喜田兄弟的照片，这就更方便找了。我回到单位，会很快通过过去的老战友、老同事了解他所在部队的情况，有消息啦，不管什么消息，我都会写信给您或着打电话到阳平供销社，供销社就会立刻告知您，您尽管放心......另外，我给当间的桌子上放了几包蜡烛，正月里每天到炮楼上点灯的事，还要麻烦您老，您上了年纪，上楼梯时，注意安全。”
“我经常上山哩，腿脚利索着哩，放心吧。显德，你父母都是好人、善人，全村人都记得他们的好哩。另外，可智也交代过了，我每天都会准时把灯点亮。以后，不管你回来不回来，我有时间就把炮楼扫一扫；逢年过节，我就把炮楼的灯点亮，让村里人常常记得为人要多行善事，后人就会永远惦念他。”
“显德，上车吧，时间不早了，火车有点哩，别误了。”
“小银舅舅，你拉着车先走，出村再坐吧。”
小银拉着马车晃悠悠的走开了。
显德整理了衣服，泪水盈眶，对着樊家炮楼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望着樊家炮楼上，在微风中微微晃动的、火红火红的灯笼，又一次泪流满面，心里默默地说：“爹，妈，娘，我们走了，有时间我会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你们！”
“幼儿时，家是妈妈温暖的怀抱；小时候，家是堂前挂的竹篮子；长大后，家是妈妈倚门而望的等候；将来呀，家是一座房子，一段情缘，一个永远的回忆。家是一道菜，人人想着，人人爱着；家是一条巷子，住着祖辈的过客；小家沿袭生命，大家传承文明。 ”二娘的话又一次萦绕在耳边......
樊显德失声的大哭，他转过身子，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大步追向远去的车子。
华夏文明五千年，仰韶遗址是起源。忠孝节义心得厚，勤俭诚信品行端。小户薪火父子延，大家文明祖辈传。千年奇闻“骂”社火，华夏星河更璀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