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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尽（过年前的一天，也叫年三十）一早，樊显德把炮楼打扫了一遍，用抹布把扶手也擦了一遍。
按北方的习俗，除夕晚饭、大年初一午饭要吃饺子。老婆调好了菜，和好了面，在家忙着包饺子，自己带着儿子去供销社商店买供奉祖先的祭品。
中午，村里好多人给显德送来过年吃得馍，给祖宗敬献的枣山、花馍，还有萝卜、白菜等蔬菜。都说显德一家人刚回来，来不及准备，农村也没有稀罕东西，都是地里产的，家里常用的东西，让显德不要嫌弃。
当看到一家人挤在三间房子里，地方小的都转不过身，又想起当年，过年时樊冬子家里，门前、家里、炮楼上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人来人往是何等的热闹，抚今思昔，都纷纷落泪，让人感慨万分。
有人还要显德一家人明天过年到自己家里来，热热闹闹的过个团圆年。显德婉言谢绝了，他感谢邻里们的一片好意，感谢邻里们自己不在家，对自己家的照顾。说自己今年回来过年，就是想住在老屋子里，跟老祖宗、父母团圆团圆，就不打扰乡里乡亲的。明天过年，一定到各家拜年、祝福。
下午四点多，显德把祭品放到篮子里，让老婆煮好了饺子舀到盆里，盖好，又让老婆把新买的几副碗筷清洗了，也放在篮子里，拿上铁锹，一家三口到樊家祖坟去上坟。
在当地有月尽（土语，除夕）给祖先上坟一说，寓意过年了，子孙后代高兴的过年，也给祖先也送点纸钱，让他们也卖东西，也过年。
他们一家人独步走到樊家坟地头，显德把篮子、铁锹交给老婆，自己则整理好衣服，一步一磕头走向祖坟，口中还高喊：“樊家列祖列宗，不孝子孙樊显德来给你们上香了；爹、妈、娘，儿子显德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你们了！”
他先给各个老坟点上蜡烛，上了香，烧了纸，献上饺子、祭品，然后给爹、妈、娘也献上。
显德把一叠纸钱放到父母的坟前，用火柴点燃。纸钱多，火势大，他右手拿着刚折的树枝，不停地翻着纸钱，使纸钱尽量烧透、烧完。相传，后人给先人烧得纸钱要使没有烧完整，到了阴间就不能用。
祭祀时，无论风向如何，你开始烧纸钱，风都会向你，烟火会把你的脸烤的疼，这是亲人对自己的爱。在老坟祭奠祖先，烧纸钱时，就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古人轻抚亲人眉，为你抹去半生灾。
显德知道，也懂得这一说法。因而，火怎样烤到自己，他都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的儿子，几次都在提醒他：火要烧到他的脸上了，衣服都要烧着了......对于儿子的提醒，他只是喃喃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没事，有你爷爷奶奶保护着喃。儿子，你和妈妈离远一点，不敢让火烤着了。
一家三口坐到冬子和两个老婆的坟头，显德又打开一瓶西风酒，给父母、娘倒上，嚎啕大哭，道：“爹，今天是年三十，大团圆的日子。儿子一家人平安的回来了，这是儿媳妇，孙子，您睁开眼睛看看，我们一家人团圆了！”
“妈，你也看看，儿媳妇贤惠，孙子听话，您就放心吧！”
“娘，今天是年三十，儿子显德给您送饺子来了，天冷，您也喝一口酒，是杏花村酒，你喜欢的杏花村酒，暖暖身子。今天带着儿子来看您，你睁开眼看看，你孙子现在也能背诵好多诗词了，他给您老人家背几段......”
显德又给娘倒了一个酒，说道：“娘，您到樊家，从没有提过您的身世，您的娘家，本来我打算等革命成功啦，不打仗啦，天下太平啦，儿子陪您到舅舅家祭拜祭拜，没成想，您却撒手而去，儿子回家，再也见不到您，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啦！我的娘呀！您在哪里！儿子想您呀！您年龄大啦，没有儿子在您的身边照顾您，就连您的后事，儿子都没有办理，惭愧呀，惭愧呀。爹临终前交待，要我好好孝敬您，我没有......怎能不让人伤心落泪，痛断肝肠呀！但儿子却意外地知道您的娘家在哪里：在山西汾阳一带，因为，您对杏花村酒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您还记得不，当年我跟可智在家喝得也是杏花村酒，是您拿出来的。记得当时您说是董钰嫂子送您的，对不对，娘，儿子说得对不对，您的娘家肯定在汾阳一带。我想起来啦，是董钰嫂子把您介绍到咱家的，您跟董钰嫂子是知己。董钰嫂子也是位奇女子，她也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她不会无缘无故的送您杏花村酒的......我有时间了，跟董钰嫂子问问，她一定知道您的娘家具体在哪里，我一定到姥姥家去拜祭，告知她老人家，娘的智慧，娘的胸怀，是他们养育了这样一位千古才女，为樊家培育了一位千年不遇的贵人，要使政府允许，我一定给姥姥家重修祖庙，给姥爷、姥姥修建牌楼纪念......娘，儿子再敬您一个酒，您老是老天爷安排下凡专门帮助樊家的神仙，您老是樊家历代列祖列宗中最有智慧、最受后人敬仰的高人，是樊家祖先八辈子修来的观世音菩萨转世，是巾帼英雄！女中英豪！也是儿子几十辈子修来的，一生中最大、最重要的贵人。您的信我收到了，信里交代的东西，我今天就办了。今天也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您留给我的凭证、那封信件都烧了，我还要让列祖列宗都知道，是您拯救了樊家，您是樊家承前启后的大恩人，他们有您这样的好媳妇感到自豪和骄傲！”显德痛哭流涕，伏在娘的坟前久久不起。
显德再给娘倒了第三个酒，说：“娘，儿子再敬您一个。您给我写的那首词，我也收到了，我回去后，让人裱糊好，挂到我的办公室里，我天天看到她，就看到了您，您永远在我的身边，督促我、呵护我，使我一切顺当，如您所愿；按照您的嘱咐，我回去后就把炮楼上的灯点着，让全村人都看见，您的儿子樊显德回来了，樊家的后人还在；过完年，村里还要兴社火，让四邻八舍的人都知道您的儿子回来了，儿子能有今天，都是您老的功劳。娘，您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睛看看儿吧！娘，你就看看儿子吧！娘......”显德伏地大哭。
这时，似乎有一股清风从远处吹来，在坟地周围形成了一个旋风，不大，卷走了显德刚刚烧纸钱的灰，纸灰随着旋风慢慢的打卷，升高......
“爸，爸，你看，你看，旋风，旋风.....”随着儿子的手势，双眼泪水模糊的显德看到：轻盈的纸灰，片片分明，上下起舞，随着旋风纸灰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显德喃喃的说：“你奶奶在天有灵，她来看咱们啦，还把爸爸给她的钱和东西都带走了，爸爸也就安心了！孩子，你看你看......”
随着显得的手势，旋风越来越远，纸灰也越飘越高，渐渐地淡出了人的视线。
“爸爸，爷爷、奶奶去世了，还有灵魂吗？灵魂真能来看咱们啦，他们能看见咱们吗？哪为什么不出来与我们相会，我们大老远的来看他们，爸爸，爸爸，爷爷、奶奶去世了，真得有灵魂吗？”
“灵魂，儿子，灵魂这东西，你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到底有没有，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
“爸爸，你相信有灵魂，所以才回来看奶奶、爷爷，对不？”
“奥，奥，奥......”显德含糊地回答者。
关于取娘留下来东西的事，显德在心里纠结了好长时间。娘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经历了战争的炮火洗礼，所有的事情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别人做不出来的，显德深知人心难测的道理。要使事情败露了，不说东西会被全部没收，就连自己的前程也会被毁了，爹和娘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甚至成为人人唾弃的对象，娘的一片苦心就会付之东流......
最后，樊显德决定还是听从娘的嘱咐，一个人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秦岭脚下西常村，钟灵毓秀出贤人。老村老户苏樊贾，有情有义美善真。沧海桑田乾坤新，冬去春来天道轮。慈母坟前松柏树，男儿膝下有黄金”。娘的话，显德无论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的。
“儿子，咱家祖坟地太大，树也大，不宜久留，你把竹篮子留下，等一下，我把里面的祭品全都放到坟上，你和妈妈先到路上等我，咱们回来一回不容易，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和你爷爷奶奶多呆一会，再给你爷爷、奶奶的坟头培培土......”显德说着拿起铁锹，在坟的周围收拾起来。
等妻子和儿子走远了，显德走到妈妈的坟前那棵柏树前，迅速的挖到了二娘留给他的东西，迅速的放到了竹篮子里，用布盖好。
他再一次跪在娘的坟前，大哭道：“娘，您在哪里呀，儿子想您，娘......”
除夕晚上，安安来找显德，说自己准备了酒席，要他一家人去吃饭，熬年。显德推辞不过，答应自己去熬年。
显德以老婆是南方人，还不习惯北方生活为由，老婆和孩子就不参加了。
其实，显德是不愿让老婆看到过去的老地方而伤感，都是农村人，口无遮拦的，在酒席上要使说了什么，更害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老婆是南方人，真是不习惯北方的饭菜味道，因而，老婆就不参加熬年啦。
安安叫了宝贵、可智、樊宏远、樊立书、贾民等原来在樊家祠堂一起念书的几个村同龄人，还特意邀请王武森一同熬年，还说，等交过夜（土语，过了半夜），一起放炮仗，祝贺新年好。
安安也准备了十个硬菜，象征着十全十美；五坛柿子酒，几盒哈德门烟卷。
虽然都是一起玩大的同伴，又在樊家祠堂一起上了多年的学，知根知底的，但毕竟时隔几十年，况且现在的身份都不一样，真有点生疏。开始他们还有点拘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慢慢地就放开了。
宝贵无论什么场合都是最热闹的，只要有宝贵的地方就有热闹。宝贵放下酒杯，咳嗽了几声说道：“哎呀，酒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喃，上辣嘴唇子，下辣勾门子，喝到肚子里跑烧（土语，很烧），又是上头，又让人胡说、胡跑，弄不好，还丢人，为什么逢年过节、家里有事、亲朋好友聚会，人都爱喝这个东西，我平常一般情况不喝酒......”
贾民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像你整天爱打牌，别人爱摆方，有的爱下棋一样，百人百性，百人百爱。常言说得好，人吃辣子图（土语，希望）辣哩，牛吃刺梨（土语，蒺藜）图扎，婆娘嫁人图娃哩......”
立书说道：“酒是怂人胆，喝了能壮胆，平常人不敢干的事，喝了酒都敢干。如武松到景阳冈上打虎，就是喝了酒去的；自古来处决犯人，都是喝完酒才拿起刀砍人头的......”
安安大笑说道：“宝贵，你不是也喝完酒去山西看戏的吗？”
“哈，哈，哈，去山西看戏哪处事不要再提啦，后悔死人啦，险些要了小命，哪回确实没喝酒，你是哪壶不滚提哪壶，这是老张的一块老黑板（土语，伤疤），哈，哈，哈......”宝贵打趣说。
一向不爱说话的宏远说道：“宝贵都像你不喝酒，酒坊都关门啦。可是，自古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酒，而且是度数越高，酒越好，爱喝的人就越多，酒好不怕巷子深，喝着，喝着，还喝出文化来。”
可智笑着说道：“酒在我国历史上可以说是源远流长，大到一个国家，小到千家万户，各行各业，都有饮酒的习俗，久而久之，在中国形成了独特的酒文化。做工的喝，当官的喝，做皇帝的喝，就连寺院的和尚也喝酒；男人喝，女人也喝。他们各自的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对喝酒的认识就不同，他们把自己的认识，还做成诗，千古传诵。如佛印和尚：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面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苏轼，苏东坡: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气气自高。北宋宰相王安石：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发愤，无气国无生机。宋神宗也做过这样的诗：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是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
宝贵听完，接着说道：“文人就是好，吃个饭、上个茅厕、甚至放个屁，都能写成文章，什么事都有说词......可智兄弟学问真是好，你都从哪里知道的这么多，我同样也念了一回书，就没念下东西......”
“你怎么能念下东西，不是整天爬在桌子上睡觉，就是上课提个笼子玩鸟，斗蟋蟀......”安安笑着说道。
显德笑着说道：“宝贵兄弟的学问也好着哩，上次跟樊志英通电话，说完正事，他特别问起张宝贵的情况，说宝贵是咱们师兄弟里面最的通透的人，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还说回来啦，要见见宝贵，要和大家好好聊聊......”
宝贵听了显德的表扬，有点不好意思，自言自语地说，有什么智慧，一天就知道憨耍......
大家说到宝贵的蟋蟀笼子，话匣子打开了：宝贵提着笼子，都少同学围在旁边......宝贵问樊志清，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樊志清支支吾吾的打不出来，宝贵哪神奇劲跟打了胜仗的将军.......
立勤背书这一篇背到那一篇上，笑得同学们前俯后仰；安安到学堂了跑不动，原来早上起床晚了，仓促的裤子穿翻了。
立山上课瞌睡的，苏天民师傅叫他背书，他竟说不想尿尿。
上习字课，可智戴着高粱棒棒编的眼镜，拿着师傅的戒尺，正在假装师傅训不听话的学生，突然苏天民师傅推门进来。可智着急的跑向朝座位，谁知被绊倒了，仰面倒在苏天民师傅的脚下，苏师傅扶起他，看到他的高粱棒棒眼镜，笑得自己的眼镜都掉了下来。
苏葫芦坐在祠堂门口，瞌睡的鼻涕吊多长，显德拿着毛笔给他画胡子......
他们热火朝天的回忆起当年在樊家祠堂读书的点点滴滴，一说三笑，笑的宝贵都流泪了。
大杯喝酒，大口吃菜，放开抽烟，有洋烟卷，有旱烟，一会功夫，客厅里到处弥漫着欢声笑语、烟味和酒味。
酒后吐真言呀，一点不错。柿子酒，度数高，放开的喝，三坛下肚，话更多了，大家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私塾里。
先是显德说：“从北方到南方，在外漂泊十几年啦，外面的好地方太多太多啦，但无论再美的地方，自己总觉着少点什么。这次，回到了老家，听着大家的说话声，吃着家乡的饭菜......一下子对老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可智接着说：“可不是吗，老家的地下埋着自己的祖先，地上留着自己的童年，回到老家，不再是别人的合作伙伴，别的上级或下级，而是自己父母的孩子，只有在父母跟前，才吃得有味，睡得踏实”。
“对，对，对，可智说得太好了。原来，老家在脑子里，只是一个名称，可我现在真正体会到老家的含义啦：老家很小，小的只剩下三间房子；老家很大，大的一辈子走不出小时候的趣事；老家很轻，轻得只剩下家乡的话；老家很重，邻居的一声问候，就能把我压垮；老家很近，近到每晚都能回家；老家很远，远到我星夜兼程也赶不到......”显德说完，眼眶有些湿润。
宝贵说道：“显德，都回来啦，还是一家人，还是过去在樊家祠堂念书时的老样子，该说说，该闹闹，无拘无束的，多好呀......”
大家都说，宝贵说得好，说得好，这次说话过脑子啦。
而宝贵却笑着说道：“过去总是我说错了，这次是你们说错啦，我明明记得，我出门时觉着麻烦，偏偏没有拿脑子，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安安笑着说，宝贵真有你得！说你能拉，你说你能在针尖上跳舞，说你脚小，你说还没缠裹脚条......任何地方没有宝贵不热闹，还真是的。人人都像宝贵一样，想到哪，说到哪，该有多好呀！怪不得志英说宝贵有大智慧喃。
接着，安安摇摇头说道，说出来觉着可笑，天下的事情具有戏剧性：樊家的地、房子，当年便宜的让人不敢相信，自己想买的初衷是想占便宜，为老父亲圆一个富人梦，但没有想到弄巧成拙，当了一辈子的长工，临解放了，有了地，有了房，解放后，竟成被划成了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成分，真是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得了便宜药，烧坏加底锅，小鬼吃不得半碗热干饭（贬义，人干不成大事），自己就是薄斧头命（土语，福分薄的人），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贪小便宜，吃大亏，哈，哈，哈......
宝贵笑着说道：“我是傻人有傻福，人穷吃豆腐，都别像我一样......其实，人的命，天注定，老天让你吃四两禄米，你吃不了半斤，你强着吃下半斤，出了门就把多吃的一两吐在路边，路边卧着狗，马上......原来，这是老天给狗也安排了一两禄米，它在等着喃；老天让你吃半斤禄米，你当下只能吃四两，怎么都吃不下去，但别人给他口袋里装禄米时，没注意，装到你的口袋里，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就像我前半辈子有地，是不干活的地主，后半辈子没有地，成了整天下地干活的地主，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哈......”
可智也跟着大笑，说道：“宝贵兄弟就是天注定的有福人，前半生靠舅舅养活，后半辈子靠儿子养活，真是难得的有福人。你还记得师兄三民给你的对联吗，宝贵一生不劳动，剥削他舅当苦工，师兄看得真真透彻，今年跟不上了，到明年我给你重心出一幅对联：外靠亲舅内靠娘，前有张双后有全，横批......”
“可智哥，可智哥，我来横批，我来横批，‘球心不操’，大家看怎样？”樊宏远抢着说道。
“‘球心不操’，很合适哩，我认为应是‘光（土语，只）吃不管’或‘净人（土语，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管的人，含贬义）一个，大家说怎样，哈，哈，哈......”贾民接着说道。
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
宝贵也笑得前俯后仰。他扬扬了手说道：“都说得好，都说得好，说到我心里啦，文化人就是文化人，都是文曲星下凡。其实，我都觉着我懒得出奇，但没有办法，我从小养成这个好吃懒做的毛病，要改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依我看，横批应是‘一头撅猪（土语，专门配种的公猪）’，一天除了配种，什么事都没有，哈，哈，哈.....”安安笑着说道。
“你们是猪圈里的老母猪拉稀屎哩——一堆比一堆臭。安安哥，我提个建议，今天晚上你的熬年宴席面是狗撵鸭子——呱呱叫，没说事（土语，好，没有话说）。美中不好的就是这道硬菜——王八汤，说个实话，席面上有这道菜，吃饭的层次‘噌，噌’的提升一大截，证明掌柜的很有实力的。好菜是它，坏菜（土语，不好的人）也是它，不过，我说句实话，我妈过去说过，王八这东西是大补，是个好东西，但不要吃。尤其是大过年的不能吃王八，因为王八俗名叫老鳖，咱是底层人，日子过得都很瘪（土语，过得不好）啦，吃了鳖，就瘪（鳖）透啦，哈，哈，哈......”宝贵笑着说道。
樊宏远大笑，说道：“宝贵，真有你的，说你是泰黄，你还真是个凉物。高帽子是假得，人人爱戴，人人都说大老爷马好，就你竟当面说大老爷马瘦，多热闹的事，叫你给搅黄啦，真是一把黑面，搅一锅（土语，一个点污点，破坏一件好事，含贬义）。狗改不了吃屎，从小就是这副德行，口无遮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真是个凉物货......”
立书接着说道：“凉扇，就是个凉扇。骂社火说，你从小不是个好小娃，长大啦不是好小伙，老啦也不个好老汉，自小就是红萝卜敲磬哩——不是个好锤锤，哈，哈，哈......”
安安笑着说道：“宝贵从小就这样，我知道哩，生性容易，改性难，他走到哪都是这个德行，有口无心，有口无心，但说得都是大实话，他的话没人在心里去（土语，不计较）。他今黑还没有说，我可没有说话，你娃死了别怨我，就算面子啦。其实，任何地方离了宝贵还不行，还不热闹，大伙说，是不是......”
宝贵笑着说道：“说瘪啦（鳖），说瘪啦（鳖），我重说，我重说。”
“说瘪啦（鳖）”，土语，一是指这句话说得不好，二是指你是个鳖，这是村里人说笑话常用的一句话。
樊宏远大笑说道：“宝贵，你是刺角叫鸣哩——臭名远扬，你还嫌臭得慢，越描越黑，越描越黑，哈，哈，哈......”
这时，可智指着盆里的王八汤和红烧鲤鱼，说道：“显德哥，你还记得你家里的一个叫争水的伙计吗？这只王八和鲤鱼就是他抓得，他现在可是抓王八和鱼的高手，村里人想要一只王八或者鲤鱼，都去找他，他识鳖路，会钓鱼。”
显德惊讶的问道：“真得，天下大啦，什么奇事都有，什么高人都有，真是想都不敢想，他怎么能识鳖路喃？怪不得年前，他也给我送了两条鲤鱼和两只王八，我给他钱，他硬是不要，还说是出产，不是买得，是感谢我娘对他家的，我当时很纳闷......他怎么会有这般手艺喃，你说说，快说说”。
“争水的爷爷叫金海，他整天在水库、池塘子边上转悠，原来他摸索到了钓王八的方子，老了老了，又摸索到王八在泥土里、沙子地里走过的路，就是村里人说过的识鳖路，一辈子靠抓王八养活一家人。争水的爹叫银鱼，叔叔叫银水，从小受家里的影响，弟兄俩也在水边寻营生。他俩除了能识鳖路，还摸索到钓鱼的一套法子。知己的人打听他的法子，他说，春钓滩，夏钓潭，秋钓阳，冬钓阴......还有的追根问底，他笑着说，人有活动规律，鱼也有活动规律：水清鱼下沉，水混鱼上浮，早晚鱼下沉，中午鱼上浮，雨后鱼下沉，雨前鱼上浮，天阴鱼下沉，天晴鱼上浮......到底具体怎样个钓法，他真得没有说清，打听的人也都弄不明白，毕竟是人家吃饭的行当。他是这么一说，都是跟着一笑，更没有人深究......”可智说道。
显德点点头，随口说了一句：术业有专攻，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只要有一样手艺，就能有口饭吃。
王武森说道：“说到专长，咱们这里这样的人还真不少。东南村的哪个，小时候被狼咬掉半个脸的人，后来，人给他叫‘狼撤’，你们都知道的。由于半个脸没有了，不说小孩一见他就吓得哭，就连大人见了都看了害怕，白花花的骨头谁见了都害怕，弄得他白天不跟出门。久而久之，他没有办法在村里住下去，从家里搬出来，住到了村边的土窑洞里。村边人少，他整天一个盯着一个地方就是老半天，村里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都说这人可能傻啦。时间长啦，竟也摸索到一个过生活的一个独门绝活——抓老鼠。他远远看到老鼠，就能判断出是公老鼠还是母老鼠。为这事，有人还不信，最后，当场验证他说的是真的。他告诉村里人，翘着尾巴的是公老鼠，不翘尾巴的是母老鼠。他还知道直洞子是老鼠藏粮食的地方，斜洞子是母老鼠住的地方。更神奇的是，他还会学老鼠叫，引诱老鼠出洞，将一窝老鼠一次抓完。现在，好多村专门都请他去抓老鼠......就是因为他有这门手艺，最后也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啦。”
大家静静地听着，武森接着说道：“还有咱村东头苏家的苏老二——苏赞学，小名狗救。据老说，小时候贪玩，掉到沟里，是被狗救了上来，村里人给他起名‘狗救’。于是，他一辈子与狗结下不解之缘，从小养狗，一直到老，但养得都是救他的哪条狗的子孙后代。他善待养得每一条狗，别人狗都是主人吃完饭才喂狗，他是给自己打好饭，就给狗打，人狗同时吃饭；别人的狗都是睡在低矮的狗窝里，而他的狗则和人一样住在家里，他说不论是牲畜，还是人，只要帮过咱，就要记着人家的恩情。万物有情，他的狗子也非常有灵性，因而，村里人又给他叫‘狗精’，爱开玩笑的人叫他‘狗九’（带有贬义，与‘狗七狗八’同样，就是狐朋狗友的意思）。他整天带着几条狗，逮兔子，逮獾，抓狐子（土语，狐狸），还到秦岭山上逮野猪，冬季晚上到地里逮野鸡（土语，山鸡）......他白天能找到蜜獾藏身的窝，狐子出没的地方。更神奇的地方，逮着逮着，他能识野兔子的跑过的线路，于是，他又在兔子必过的路口上，用绳子下套，抓活兔子，吃不完的兔子，他就放在圈里养着。凭借这一手艺，也是成家立业，一辈子有吃有喝。”
武森说完，大家议论的热火朝天，都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精通一行，都能有口饭吃。
宝贵则是听得入了迷，一言不发。
可智笑着说道：“俗话说，鸡朝后刨，猪朝前拱，都能找到一口饭吃。宝贵，你愣什么喃，又想起什么啦。”
“我在想，我年龄大啦，能有什么活干。年轻时有地哩，整天东游西逛，没有攒下家底；现在没有地啦，家里有两个儿子等着花钱，又没有收入，连给孩子的婚都结不了，我妈老啦，眼看着就要花大钱，现在我真是没有来钱的门路，我一天头痛哩......”宝贵摊开两手，苦着脸说。
“你上学时，不是说社会上五花八门的职业，总有适合你干的。来，你喝一个酒，我给你指个明路（土语，好方法）。”可智笑着说道。
“可智哥，我不能喝啦，来，我敬你一个，你给我指个明路，我现在是坐在鸡窝边上等着鸡下蛋哩，站在锅边等着米下锅哩。”宝贵笑着端起一个酒，双手递给可智。
可智双手接过酒，一饮而尽，打趣着说道：“宝贵要智商有智商，要情商有情商，就是懒把你害啦。过去，老先人就总结了人一辈子的生活经历，与宝贵的经历一模一样，要不是说，宝贵是个有福之人：上帝在创造牛时，给了牛六十年的寿命，要它终生为人类干活，牛觉得太累，只要了一半，就是牛能活三十岁；上帝创造猴子，给它三十年寿命，一生要被人类逗着玩，猴子觉着太残酷，只接受了一半；上帝创造了狗，也给它三十年的寿命，但一生要为人类看家，狗认为这样太无趣了，狗也接受了一半的寿命。上帝创造了人类，他对人类说，你是我在人间的缩影，你在人间的事情就是尽情的享受人生，我给你寿命二十五年。人类对上帝说，这也太短了，能不能再加一点。上帝说，行，把牛放弃的三十年，猴子放弃的十五年，狗放弃的十五年，统统都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活到八十五岁了。于是，人二十五岁之前，活着的是自己的寿命，无忧无虑的享受生活；二十五岁到五十五岁，活得是牛的寿命，只知道干活，受尽了世间的磨难，为了养家糊口，艰苦受累，吃得少干得多；五十六到七十岁，活得是猴子的寿命，干不动了，留在家里，像猴子一样哄哄儿孙，逗小孩子开心，给家里增添娱乐气氛；七十岁到八十五岁，活得是狗的寿命，干不动了，只能在家里很少外出，像狗一样看好自家的门庭，这就是人的一生。人生短短几十年，经历了酸甜苦辣咸，这才是人生，累才是活着，忍才是历练，容才是智慧。宝贵，你说说，跟你像，还是不像，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都说可智说的太好啦。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哈，哈，哈......其实，大家都一样，只是我呀，是人的岁数过得太长啦。我现在才走到了牛的年龄上，接下来就要养家糊口啦，你哥给指个明路，兄弟感谢你一辈子......”宝贵双手紧握，给可智打拱。
可智笑着说道：“宝贵还真有智商，知道人人都是这样的。我信命，过去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段关于佛的话，大意是，佛有四点做不到：第一，因果不能改，自因自果，果报自受，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第二，智慧不可赐，任何人想要开启智慧，都离不开自身的磨难去悟；第三，真法不可说，世间的真相是用言语说不明白的，只有用心去看，才能体会到；第四，无缘不能渡化，无缘之人，他听不进去你说得话，就像天雨虽大，不润无根草；道法无边，只度有缘人。我的理解是，你不觉醒，佛都无法度化你。宝贵今天觉醒啦，知道挣钱养家糊口了，天下之大，活路之多，咱只求有一样手艺就行，来，多简单的事，就冲你端酒的份上，我这就告诉你。前几年，我和大哥分家，我爹把房子用白土漫了一遍，又请南巷的碾桩子老汉给房子里面绑顶棚（与现在的装潢差不多），他干，我打下手，我俩闲聊时，他说，自己年龄大啦，绑顶棚的手艺没有人接......碾桩子老汉，兄弟们都知道，他是咱附近几个村里的能人，会绑顶棚，还编得一手好芦席，手工活，尤其是细活都能干。秋季啦，咱河里的芦苇从上到下，多着哩，他套上车，到河里割芦苇，只是费劲，不掏钱。芦苇全身都是宝，他把芦花做成笤帚卖钱，把芦苇放到场里晒干，通正的、粗的挑出来，绑顶棚。其他的，不论大小、粗细，都用碌碡碾扁，编芦席、编粮食屯、编席盖（蒸馍时，放在锅圈上的盖子，防止蒸汽水朝下流）卖钱，一年四季忙碌，也养活了一家人。绑顶棚、编芦席不费劲，也算一门手艺，家家需要，也有收入。宝贵，我看你学这门手艺肯定行，这个行业，不需要文化，就需要眼色，师傅怎样做，你跟着学就行。你灵性，也有眼神，一定行。给我绑顶棚时，我跟着碾桩子老汉几天，都学会啦，像你这样灵性，老汉实心教啦，你一半年时间就学会啦......”
可智还没有说完，宝贵又给他端了一个酒，笑着递给他，说道：“你说得这个手艺还真是，我过去没有注意过，你一说，我知道啦，我就学这门手艺。过了十五，我就去看老汉，问问他，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可智接过酒，一饮而尽，说道：“行，到时候，我陪着你去，保证碾桩子老汉一定能收你这个徒弟的，放心吧。”
樊宏远说道：“宝贵，你过去只注意吃、喝、赌、睡，哪注意过出力赚钱的事情。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一定能成为绑顶棚的师傅的。你说是不是，宝贵。”
立书说道：“你不是说笑话的吧，你还能下决心学手艺，挣饭钱？”
“是，是，是，这回（土语，次）是认真的，认真的。有个手艺学，我一定好好跟着师傅学习，到时候我免费给大家......”宝贵大声说道。
耍完社火，宝贵真得在可智的陪同下，拜碾桩子老汉为师，最后也成为有名的绑顶棚师傅、编芦席师傅。可智把樊显德的老房子翻新后，宝贵为了报答在樊家祠堂免费学习的恩情，也免费给樊显德家绑了顶棚，搭了芦席。
可智给他钱，宝贵笑着说，学徒练手哩，练手哩，顶棚掉下来别怨我，你只要把显德当年的木头枪、弹弓让我再玩几天就行了，那些家伙顺手。
可智开玩笑说，你都娃他爷啦，还是老样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宝贵更是笑着说，你一勾子（土语，屁股）蹲到屎上啦，常言说，要想狗不吃屎，除非把狗杀啦，哈，哈，哈......
宝贵就是宝贵，一辈子不操心，一辈子想到哪，说到哪，这都是后话。
显德回到了老家，见到昔日的小伙伴，没有了往日在外的谨慎，今晚他酒也喝高了。他则是庆幸自己经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天天没有黑没有白天的行军、打仗，多少战友、朋友、好兄弟都牺牲了，自己还能活着，今天还有福与兄弟们在一起吃喝，庆祝新年。房子、土地、钱财等尘世上的事都是小事，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还非常感谢安安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多给一百块大洋，足见安安内心的善良，自己永远记得这份情。感谢邻居们，感谢亲朋好友，自己不在家，照顾自己的娘，还帮自己安葬了她老人家，今后邻居有事情，自己会竭尽全力帮助的......
现在解放了，新社会了，要使政府同意，自己愿意出钱重修樊家祠堂，感谢祖宗有灵，保佑自己平安归来......
还给可智说，开了年，要兴社火，庆祝新社会的开始。
显德、可智、安安、宝贵、樊宏远、贾民，他们几个酒都喝高了，起身去厕所。当走到大椿树下时，显德说，小时候，自己经常在大椿树下尿尿，自己想再最后一次在椿树下尿尿，问安安同意吗？
酒喝高的安安说，随便，这有什么，建议大家都在大椿树下尿尿。
尿着，尿着，显德哭起来。安安问他怎么啦?他说，他又想起葫芦叔了。
显德哭着说：“当年他想吃香椿芽，葫芦叔搬来梯子，拿着竹竿给他掰香椿芽，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脚崴了，害得他半个月拄着棍子走路。不管别人怎样看他，他一直对我很好。物是人非，物是人非，怎能不令人痛哭流涕。”
说到苏葫芦，显德又给大家伙留下话，只要谁知道苏葫芦的下落，要使知道他还健在，烦劳可智把他先接回来，住到显德的三间房子养着，生活费自己出；要使知道他不在人世了，打听他的坟茔在哪里，自己出钱，让可智找人修缮，修缮。做人不能忘本，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智劝住显德说：“回不去的过去，想不到的未来，显德哥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我们都记下啦，只要有葫芦叔的消息一定......”
生命里总有一抹记忆，会让你心疼；总有一处风景，会让你往返。睹物思人，见鞍思马，只要触到你的伤处，谁都会流泪的。
随着第一声鸡叫，全村的鸡都纷纷叫了起来。宝贵说，鸡都叫了，交后半夜啦，新的一年开始，安安哥，你不是都准备鞭炮了，赶紧拿出来，大家一块放，今年你放了咱村第一炮，来年一定行鸿运。
“是哩，是哩，新的一年开始了，我这就取炮仗，兄弟们一起放炮，祝大家都新年开门红！祝大家年年身体好，老人健康，家家顺昌......”安安大声的说。
新年吃过早饭，樊显德带着老婆、儿子到村里挨家拜年，介绍自己的老婆给大家，介绍村里亲人、朋友给老婆和孩子，并且给各家的孩子发压岁钱。年前，他特意从县银行换了几百块钱的新钱。
孩子们拿着崭新的压岁钱，拉着显德孩子的手，有说有笑朝下一家跑去，他们一路高兴的喊着：“发压岁钱了，发压岁钱了，是新钱！是新钱！”
